常言道:外人的刀,傷皮肉。親人的罵,誅心肝。
被自己親信的人用這酸刀子似的言語刻薄,戳下來便比那仇敵的鋼刀還利三分,疼得你肝腸寸斷,卻半聲冤也喊不出,只得生生咽下這口腌臜氣。
香菱一個嫩雛兒,哪里經得住這等夾槍帶棒、刮骨剜心的腌臜話?只覺得金蓮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繡花針,狠狠扎進她最嬌嫩的心尖肉里。
一股天大的委屈和傷心猛地頂上來,鼻尖一酸,那強忍了半晌的淚珠兒再也兜不住,“吧嗒”、“吧嗒”,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砸在她自己光溜溜、嫩豆腐似的腿上,也砸在金蓮那冰涼的手背上。
“金蓮姐…我的好姐姐…!”香菱的聲音抖得不成腔調,帶著濃重的哭音兒,抬起那張淚洗胭脂、梨花帶雨的小臉兒,活像只被棄的貓崽兒:“姐姐…你…你是不是厭棄我了?我…我哪里錯了?你告訴我…我…我給你磕頭賠罪…求你別這般說話…我…我心頭絞著疼……”
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哀告,一邊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想扯金蓮的衣袖,指尖兒卻又哆嗦著縮了回來。
潘金蓮瞅著香菱這副淚眼婆娑、嬌怯怯、軟塌塌、低聲下氣討饒的模樣,心頭那把火非但沒熄,反倒“騰”地一下躥起老高!
這狐媚子裝出來的可憐相兒,不正是勾引爺們兒的看家本事?不然怎么能在這桌椅上就勾搭了起來?
她猛地將手一抽,仿佛沾上了什么腌臜穢物,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十二分的嫌惡與刻毒:
“喲!可折煞奴家了!妹妹如今是爺心坎兒上、硯臺邊的‘解語花’,金貴得緊呢!奴算個什么下流東西,也配消受妹妹的賠罪?”
“快收了你這金豆子吧,仔細哭腫了這雙狐媚子眼兒!待會兒爺回來看見,還當是奴作踐了你!趕緊把你那身細皮嫩肉裹嚴實了,省得著了涼,爺又要心疼肝顫,倒顯得我們這些下人不會伺候了!”
金蓮兒撂下這句腌臜話,看也不看香菱那張霎時褪盡血色、淚痕狼藉的小臉兒,抄起自己帶來的那條簇新紅錦緞椅坐褥,劈手便摜在地上!
臨了還嫌不夠,抬起繡花鞋,故意從那軟綿綿的綢面上狠狠踩過,留下個扎眼的泥腳印子。
眼瞅著金蓮兒扭身要走,香菱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子蠻力,竟從那太師椅上掙命般彈起來!也顧不得身上那件剛被金蓮胡亂裹纏、此刻又松散滑脫了大半的素白小衣,一把死死箍住了金蓮兒的水蛇腰!
“姐姐!不許走!”香菱的聲音帶著哭腔,你…你不把話嚼碎了吐清楚…我絕不放你走!”
她猛地吸溜一下鼻子,把臉死死抵在金蓮脊梁骨上,悶聲道:
“姐姐!我這般沒臉沒皮地抱著你…不是想從你這兒討什么便宜!是…是當真舍不得你這個姐姐!打心眼里…舍不得!”
“你我身世差不多,都是沒人要的苦命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起,那也是前世的緣分,你就是厭了我也要說個明明白白,我不讓你走!”
這話像一顆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進了潘金蓮那被妒火燒得滾燙的心湖深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金蓮兒身子一僵,微微側過半張臉,眼角余光斜斜一掃——正瞥見香菱因方才掙扎,那件小衣已滑脫到臂彎,露出大半個光溜溜、粉瑩瑩的肩膀和脊背!
書房里的光線下,那雪緞子似的皮肉上,深深淺淺印著好些個紫淤紅痕,像是雪地里揉碎的梅花瓣兒,扎眼得很。
她那只原本要推開香菱的手,竟鬼使神差地抬了起來,帶著幾分僵硬和不情愿,卻又極其迅速地一把揪住香菱滑落到臂彎的素白小衣,狠狠往上提溜,胡亂裹住那片刺眼的春光,嘴里卻說:
“還不快裹緊了!凍死你這小蹄子事小,回頭老爺瞧見了,以為我存心凍壞了他的‘心肝寶貝’,家法棍子打下來,還不是落在我身上?我可吃罪不起!”
香菱敏銳地捕捉到了金蓮語氣里那絲微妙的松動,也感覺到了她替自己遮掩衣衫的動作。
她心頭一熱,抱著金蓮腰的手稍稍松了些力道,卻依然沒有放開,只是將臉更緊地貼在金蓮背上,聲音又輕又軟,帶著一絲哽咽:
“好姐姐……你信我……我絕不會和你搶主子的!我……我在這里對天發誓!”她騰出一只手指了指天,又急急放下,重新抱住金蓮,仿佛怕她跑了似的。
“這深宅大院…我…我誰都搶不過,也不敢存那妄想…”香菱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只巴望著…能在主子心窩子里…占著針尖兒大那么一丁點地方…就…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