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官家追師師,大官人畫師師
蔡京回到他那氣派非凡的相府,朱漆大門“哐當”一聲在身后閉了個嚴實,外頭的車馬喧嚷是隔斷了,可心窩子里那團疑云,卻像六月天的悶雷,越滾越濃,堵得他心口發慌。
他揮蒼蠅似的把跟前伺候的都攆了個干凈,獨個兒踅進那靜得落針可聞的書齋。
連頭上那頂千斤重的太師官帽都忘了摘,便一屁股癱在紫檀木太師椅里,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
“邪道…邪道…”他嘴里頭嚼著這兩個字,如同嚼著塊沒滋味的蠟。眉頭鎖得死緊,能夾死個蒼蠅,那保養得宜的手指頭,焦躁地敲著光溜溜的桌面,篤篤篤,敲得人心煩意亂。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那番關于“新派畫技”的論斷,言猶在耳,擲地有聲,下了定論。
這種畫技只可存于市井坊間,供販夫走卒獵奇,斷不可登大雅之堂,更不得入翰林圖畫院!”
這番話,斬釘截鐵,毫無轉圜余地。
蔡京作為宰相,自然心領神會。
然而!
就在這雷霆萬鈞的論斷之后,官家為那好像在哪聽過的畫師親賜了前所未有的恩典!
“官家這唱的是哪一出?”蔡京只覺得腦仁子像被滾油煎著,太陽穴“突突”地跳,活像里頭藏了只蛤蟆。
他端起手邊那盞早涼透了的定窯白瓷茶盞,送到嘴邊,又重重撂下,哪還有心思品這茶?
這事兒,透著邪性!
蔡京自詡是揣摩圣意的祖宗,三朝元老,幾十年的道行,什么風浪沒見過?可今日官家這手,真真叫他“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畫兒難道是狐貍精畫的?能把官家的魂兒都勾了去?讓這素來講究風雅、推崇正統丹青的官家,竟連自家的金口玉言、朝廷的體面規矩都顧不得了,活生生打了自家的臉面?
豈止是他蔡京想破了頭!
此刻,整個東京汴梁城的文武官老爺們,心里頭都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撓心!
宮門一落鑰,那些個剛下朝的文武大臣,一個個臉上都掛著“想不通”三個大字。平日里為點雞毛蒜皮爭得面紅脖子粗的冤家對頭,這會兒倒出奇地齊了心,三三兩兩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咬耳朵根子:
“嘖!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官家這葫蘆里賣的,莫不是迷魂湯?”一個老學究捻著山羊胡,搖頭晃腦。
“誰說不是呢!前腳剛把那畫技貶得一文不值,踩進了泥里;后腳就把獻畫的商賈捧到了云彩眼里!顯謨閣直閣啊!多少正經科舉出身的清流熬白了頭也摸不著邊!”另一個酸溜溜地附和。
“那清河縣的西門慶,該叫西門顯謨了,真真是祖墳冒了青煙,走了狗屎運,撞上了真佛?”
“君心似海,深不可測啊……”蔡京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胸中的郁悶都吐出來。
他睜開那雙精光四射的老眼,里頭卻還是蒙著一層化不開的迷茫。他這雙眼睛,看透了多少人心鬼蜮,算盡了多少朝堂風云?如今竟莫名的給難住了!
這西門慶到底是誰,越聽越耳熟!
西門大官人不知道,此后這半月來,蔡京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寢,心里頭那桿秤撥來撥去,怎么也撥不平。
生生熬得人瘦了一圈,眼窩子都摳了進去,下巴頦也尖了,連那身紫袍穿在身上都顯得空蕩蕩的。真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算天算地,算不透官家這一份誰也猜不著的心思!
大內御書房里,明晃晃的燭火點得如同白晝,將滿室紫檀木的沉郁光澤和上等徽墨的清苦香氣都照得纖毫畢現。
可這通明的光亮,非但沒驅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清孤寂,反將那空落落的人影兒,在雕花窗欞上拖得老長,更顯得形單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