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是原先這里的領頭,此刻卻像霜打的茄子,鵪鶉似的縮著脖子,規規矩矩垂手立著,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看樣子臉上那點往日橫眉立目、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兇相,早被武松對鐵拳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耗子見了貓般的敬畏,和骨子里透出來的一絲兒懼憚,生怕一個不對付,那砂缽大的拳頭又招呼上來。
西門大官人肚里雪亮:
在這等只認拳頭不認爹娘、胳膊粗就是大爺的腌臜地界兒!
任你是多硬的鐵腦殼、多橫的滾刀肉,落在武二這尊殺神手里,也不過是三兩頓飽打,打得你筋酥骨軟,打得你親娘老子都不認得!
保管教你曉得馬王爺三只眼是橫著長還是豎著生,從此乖乖夾緊尾巴,伏低做小!
大官人懶洋洋地一揮手:“接著耍你們的!把吃奶的勁兒都給我使喚出來!別他娘的裝死狗!”
眾人如得了赦令,轟然應諾,聲浪幾乎掀翻了院墻,院子里頓時又炸開了鍋,“噼啪”、“噗噗”的拳腳到肉聲、“嘿哈”的吐氣發力聲、石鎖夯地“咚咚”的悶響,混著土腥氣和汗臊味,直往人鼻孔里鉆。
西門慶這才慢悠悠扭過頭,望向規規矩矩、釘子般戳在自己側后方的武松。
這鐵塔般的漢子,此刻在他面前腰桿挺得筆直如標槍,頭顱卻微微低垂,雙手緊貼褲縫,活似廟里那金剛硬生生憋出三分人樣兒來,兇煞里透著股子被降服后的馴順勁兒。
“武丁頭兒!”西門大官人慢悠悠啜了口茶,眼皮子也沒抬,只從喉嚨里滾出一句,“你那炊餅擔子的大哥,這幾日光景可還硬朗?那起早貪黑的營生,可還支應得開?”
武松聽得喚他,那張棱角分明、慣帶幾分煞氣的紫赯面皮,竟驀地涌上一股暖烘烘的感激來。他慌忙叉手躬身,聲氣兒都透著熱乎:“回東家的話,托東家洪福齊天!俺大哥身子骨兒倒還硬掙。”
“說起這個,”武松臉上笑意更深了些,“真真兒要多謝大官人您菩薩心腸!前些日子打發薛嫂送來的那位落難娘子,端的是個伶俐人兒!知冷暖,懂惜福,世事人情瞅得透亮,眉眼高低識得分明。那手腳,嘖嘖,灶上煎炒烹炸,灶下灑掃漿洗,里里外外,拾掇得比那清水淘過還利落!”
“如今有她幫襯著,俺大哥肩上的擔子輕省了大半!氣色眼見著紅潤起來,兩口子在一處,日子過得是蜜里調油,安安穩穩!”說到此處,武松那粗獷的臉膛竟泛起一層微紅,透著打心眼兒里鉆出來的歡喜。
他話音兒一頓,忽地撩起皂布直裰的下擺,“噗通”一聲,單膝便搶跪在地,兩只鐵鉗般的大手抱拳過頂,聲音沉甸甸,砸在地上都似有回聲:
“東家!俺武二是個直腸子的夯貨,學不來那花舌巧嘴!您待俺武家兄弟,恩情比那泰山還重!”
“您給武二這莽漢一個安身立命的去處,賞口飽飯吃……這還不算,”他喉頭滾動一下,聲音更見懇切:
“您……您還讓俺那苦命大哥,得了這么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屋里人!俺武二這草芥般的性命,不敢圖甚么潑天富貴,只求俺大哥平平安安,俺自家能在這地界兒上,憑力氣賺幾兩銀子,報答哥哥的恩養……”
“可……可不知撞了哪路邪祟!”武松那感激的神色忽地一黯,眉頭擰成了疙瘩,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裹著江湖人特有的警覺,更透著一股子命里帶來的無奈:
“或是俺這性子,真如師傅罵的,是塊點炮就著的生鐵疙瘩,忒也莽撞……又或是老天爺見不得俺們兄弟安生?每每眼瞅著日子剛熨帖下來,能喘幾口順溜氣兒,舒坦上三五日……平地就能掀起三尺浪!不知從哪個腌臜旮旯里,就能鉆出些意想不到的齷齪勾當!唉……”
這聲“唉”,又沉又濁,像塊石頭砸在人心上。
他頓了頓又高昂道:“如今俺自己,能在這清河縣,靠著大官人您賞的這碗飯,憑著一身力氣,護得您宅院周全,報答您的恩情!”
“又能賺一些補貼給哥哥家用,不用例會外頭的走江湖的風風雨雨和朝不保夕的官府緝拿,這已然是俺武二心里頭,頂頂快活、頂頂實在的活法了!”
“更別說東家您還是師傅的掛名弟子說起來更是自家親人!”
西門大官人這虛抬了抬手,臉上堆著笑:“起來起來,武丁頭!既如你說是自家兄弟,何須如此!”
武松又拱了拱手起身,那滿肚子的感激,依舊明晃晃寫在臉上,幾乎要溢出來。
大官人望向那些練著的護院:“武都頭,這些日子,你調教那幫新來的小子們,都教了些甚么?”
武松叉手唱了個肥喏,紫赯面皮上堆著恭敬:“回大官人,這些夯貨們,身板子倒還硬掙。小的便教了幾路深進深出的拳腳,又排演了些個合圍撲拿的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