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黃綾裱背、五色云鶴紋的圣旨,由一位面皮白凈、身著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爺捧著,在縣尊李大人及一眾佐貳官、地方縉紳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直抵西門府大門前。
鼓樂喧天,鞭炮齊鳴,震得半條街的麻雀都不敢落腳。
那尊使老爺已在香案前站定,面南背北,神情矜持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西門家的審視。
縣尊李大人及眾官紳垂手侍立兩旁,大氣不敢出。廳外院子里,黑壓壓跪滿了西門府的下人并聞風趕來道賀的左鄰右舍。
吳月娘深吸一口氣,按捺住狂跳的心,走到香案前最前列,撲通一聲,端端正正跪倒在猩紅氈毯上,額頭觸地,口中高呼:“臣妾吳氏,恭請圣安!代夫西門慶,叩謝天恩!”
她身后,西門府眾人亦齊刷刷叩頭,山呼:“恭請圣安!叩謝天恩!”聲浪震得左鄰右舍紛紛變色。
那尊使老爺這才清了清嗓子,展開手中那卷象征著無上皇權的黃綾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帶著宮廷韻調的尖細嗓音,抑揚頓挫地宣道:
“門下:朕紹膺駿命,聞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爾西門慶,器識宏深,才猷敏練……特晉爾為顯謨閣直閣……錫之敕命,以示褒嘉。爾其益勵忠勤,恪供乃職……欽哉!”
圣旨里那文縐縐的詞句,吳月娘聽得半懂不懂,只牢牢抓住了“顯謨閣直閣”、“晉”、“敕命”、“褒嘉”這幾個金光閃閃的字眼,一股巨大的狂喜與虛榮瞬間沖上頭頂,身子都微微發起抖來。
宣旨畢,尊使老爺將圣旨卷好。吳月娘再次叩首,高呼:“臣妾吳氏,代夫西門慶,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已帶了幾分激動過后的哽咽。
禮畢,吳月娘由小玉攙扶著起身,只覺得膝蓋發軟。她強撐著,臉上堆出十二分的恭敬與感激,親自上前,雙手高舉過頂,從那尊使老爺手中,接過了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
入手是冰涼光滑的綾緞,上面似乎還帶著紫禁城的威嚴氣息。她小心翼翼,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兒,又像是捧著西門家從此改換門庭的金字招牌。
“尊使老爺一路辛苦!縣尊老爺及各位大人費心!”吳月娘滿面春風,聲音都透著甜膩,“快,快請上座奉茶!”
早有伶俐的管家和小廝,抬上早已備好的朱漆托盤。吳月娘親自上前,先向那尊使老爺奉上一個沉甸甸、用大紅銷金汗巾子蓋著的禮盤——里面是黃澄澄的金元寶和雪也似的上好官銀,怕不下數百兩!
那汗巾子一角微掀,金光刺眼。接著又向縣尊李大人及各位官紳奉上稍次但依舊豐厚的謝儀,人人有份,絕不落空。
那尊使老爺眼神一瞥,白凈的臉上頓時綻開一絲真心的笑意,矜持地點點頭:“西門大人好福氣,夫人真是持家有道,賢惠知禮。”
縣尊李大人等人亦紛紛拱手,滿口“恭喜夫人”、“西門大人前程無量”、“闔府同沐天恩”之類的奉承話,一時間廳堂內阿諛如潮,暖意融融,仿佛能將門外的寒氣都驅散了。
吳月娘聽著這滿耳的奉承,看著手中那卷黃綾圣旨,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輕了幾兩。
她一面含笑應酬著,一面心中暗忖:這潑天的體面,終是落到了西門家頭上!
只是……她心頭又掠過一絲精明的算計——這打點上下、酬謝賓客的開銷,怕是流水一般,庫房所剩本就不多,現在已然空了,這日后如何是好
她心中如是想,臉上笑容卻愈發得體雍容,將圣旨珍而重之地供在香案最中央,指揮著下人將御賜之物一一登記入庫。
整個西門府,沉浸在一片鮮花著錦的喧囂與榮耀之中。
左鄰右舍、閑漢幫閑,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在那烏壓壓的人頭攢動之中,隔壁花家那位如花似玉的李瓶兒,也在伸著雪白的頸子張望,滿面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