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22世紀下半葉,新京市。
城市懸浮通道上的磁流車無聲滑過,勾勒出冰冷的金屬線條。摩天樓宇的玻璃幕墻反射著人造太陽“羲和”的恒定光輝,將這座高度科技化的都市籠罩在一層缺乏溫度的光暈中。空氣經由遍布城市的納米濾網循環,潔凈得近乎變態,失去了泥土、草木乃至煙火的氣息。
在這座城市的深處,一間純白色的無菌病房里,時間以另一種方式流逝。
冰夢凝躺在可調節醫療床上,身上連接著數十條纖細的傳感線纜和營養液導管。床邊,數臺靜音的醫療儀屏幕閃爍著復雜的數據流,實時監控著她體內正在發生的、無可挽回的崩潰。
她今年二十四歲。曾經,這張臉被譽為基因優化時代的杰作,清冷剔透,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美感。如今,這份美麗被病痛侵蝕得只剩輪廓,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皮下青紫色的血管脈絡清晰可見,像是冰裂的細瓷。長期的臥床和肌肉萎縮讓她原本勻稱的身體變得異常消瘦,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罩在身上。
她的絕癥,被稱為“基因鏈持續性崩解綜合征(GPCD)”,是二十二世紀人類基因科技高度發展后,極少出現卻絕對致命的返祖性惡疾。簡單說,她的基因,就像一段被設置了自毀程序的劣質代碼,正在以緩慢但堅定的速度,從最基礎的層面開始瓦解。
這不是外來病毒的攻擊,而是生命藍圖自身的叛變。
現代醫學能做的,只是用各種昂貴的納米機器人和高能營養液勉強“粘合”住崩裂的基因片段,延緩崩潰的速度。每一次治療都如同在即將徹底坍塌的沙堡外涂抹膠水,痛苦且徒勞。
疼痛是常態。有時是蝕骨的寒意,仿佛連骨髓都要凍結成粉;有時是億萬細胞同時哀嚎的灼熱撕裂感。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與短暫的清醒中交替,意識浮沉在藥物帶來的混沌海洋里。
窗外,是一個她幾乎無法再觸碰的世界。
她曾是天體物理學領域最耀眼的新星之一,二十二歲即獲得雙料博士學位,受邀參與過多項深空探測計劃。她癡迷于星空的浩瀚與奧秘,夢想著有一天能親自觸碰那些遙遠的光點。然而,三年前,GPCD的確診像一道無情的閘門,將她與她的星辰徹底隔絕。
家人傾盡所有,甚至動用了為數不多的社會貢獻點,為她爭取到了最先進的維持治療。但所有人都明白,包括冰夢凝自己,這只是等待。等待奇跡,或者……終點。
“夢凝,今天感覺怎么樣?”護士的聲音通過床頭的揚聲器響起,柔和卻帶著程式化的關切。為了避免感染,連護士都很少進入這間最高級別的隔離病房。
冰夢凝眼睫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那雙曾經盛滿星輝的眼眸,如今顯得有些空洞,映照著天花板上冰冷的無影燈。
“……老樣子。”她的聲音微弱沙啞,需要極力才能保持平穩,不泄露出一絲被痛苦折磨的顫音。
“堅持住,‘南極希望’項目有了新進展,據說那邊的發現可能對基因領域有顛覆性突破。”護士試圖傳遞一些希望,盡管這些話她自己可能都不太相信。
南極……冰夢凝模糊地想。新聞里偶爾會提過,聯合政府在南極冰蓋深處發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超古代文明遺跡,據推測存在時間超過二十二億年,遠早于任何已知的生命形式。但那對她來說,和那些遙不可及的星辰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她的世界,只剩下這間純白的牢籠,和體內無聲的、持續不斷的崩塌。
有時,在劇痛的間隙,她會恍惚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種崩塌——像是最細微的冰晶在永夜中碎裂,連綿不絕,預示著最終的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