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見她含羞帶怯笑道:“太太放心,既是一家人了,西門慶自當盡心竭力。”
隨后又臉上顯出幾分“難以啟齒”的躊躇,身子微微前傾:“只是……這認親之事,還有一層關節,說出來……恐有些唐突”
林太太一聽“還有一層關節”,“唐突”,心頭那點小火苗“騰”地一下燒成了燎原大火!她只道那層窗戶紙終于要捅破,臉上紅霞直燒到耳后根,連帶著那露出的半截粉頸都染上了一層誘人的胭脂色。
她哪里還敢抬頭,只死死攥著汗巾子,指節都發了白,聲音細若游絲,帶著抑制不住的輕顫:“大……大官人……但……但講無妨…妾身洗耳恭聽…只要能…能成全此事,妾身…無有不依的…”
那“洗耳恭聽”四個字,說得軟綿綿卻又急切切,等說道“無有不依的”,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帶著鉤子般的媚意。
西門大官人卻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接著說道:“太太,承蒙您高看,要將三官兒托付與我,這是天大的體面。只是……”
他頓了一頓,目光在林太太那張因期待而愈發嬌艷的臉上打了個轉,才接著道:“這認義父,非同小可,絕非私下里叫一聲便算了的。這是關乎兩家門楣、祖宗顏面的大事!若草率了,非但外人笑話,便是三官兒哥心里,也未必真當回事,日后如何嚴加管教?”
西門慶眼中精光一閃,面上卻越發肅然,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沉聲道:“此事必要辦得風風光光,昭告四方!頭一件,須得在咱們清河縣里大排筵宴,遍請闔城有頭有臉的士紳、衙內官員,做個體面見證。”
“第二件,更要緊的,是得恭恭敬敬備下三牲祭禮,領著三官兒哥,親往貴府王氏宗祠,焚香禱告,稟明祖宗:今有義子,蒙恩不棄,愿代為管教嗣孫王三官,使其成人。這文書契據,自然也要寫得明明白白,請族中尊長畫押見證,刻碑立傳也未嘗不可!”
他頓了頓,覷著林太太神色,見她臉上春色稍褪,露出些茫然,便又加重語氣道:
“這第三件,更是重中之重!太太您是敕封的三品淑人,身份貴重,往來皆是京中勛貴、簪纓世胄。此番認親,豈能不報與這些通家之好知曉?須得煩請太太,親筆修書數封,蓋上您的誥命印信,派遣穩妥的家人,快馬送往京中。”
“也不必專程請他們來,只消將此事明明白白寫在信里,就說感念我西門慶救助之恩,又見他為人‘忠厚’、‘可靠’,堪為子弟表率,故此兩家結為通家之好,讓三官兒拜在他膝下做個義子,托他嚴加管束。讓那些常走動的公侯伯府都知道知曉,王家與西門家結了這門親誼!”
“如此一來,三官兒哥在外行走,頂著西門、王兩家的名頭,又有京中那些貴人的‘知曉’,誰還敢小覷?便是管教起來,也名正言順,不怕那些浮浪子弟再來勾纏!”
林太太聽著聽著,臉上的紅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終于咂摸出味兒來了!一直以來,以為這大官人繞了偌大一個圈子,不惜設局又費了這許多口舌,又是認自己兒子做義父,只當是都是為了來往方便,圖的是自己的身子。
原來如此!這西門大官人,圖的是她頭上這頂三品誥命夫人的鳳冠,是她王家在京城勛貴圈子里那點早已式微卻尚存一絲余溫的名望!
他要借她這誥命夫人的手筆、印信,把他一個清河縣的豪商,硬生生抬進京城貴人的視野里,給他披上一層與“勛貴通家”往來的金縷衣!
一股巨大的失望充斥全身!然而,這失望只持續了一瞬,林太太終于明白了李桂姐臨走前說的話真正含義:
這世道,女人想要什么,遇上了就得自個兒豁出臉皮去爭!去搶!
羞臊?
呸!
明明是裝模做樣,自欺欺人的幌子!
守來的是什么?是漫漫長夜擁著冰涼的錦衾,守著箱底幾件失了光澤的舊日華服,連那描金的胭脂匣子,也只剩下一抹殘紅。
守來的是什么?是任人輕賤到門庭,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都成了管束不住的脫韁劣馬!
守來的是什么?是頂著三品誥命的金冠,空守著滿堂死寂,眼睜睜看著自己白花花的身子熬成一具披著霞帔的枯骨!
這李桂姐說的話里話外,原是這個意思!沒想到自己三品誥命竟要一個粉頭來教自己。真是諷刺!自己就不如一個風月場里的清倌么?自己原也是個如花似玉鉤魂蕩魄的女人!
什么誥命體面,什么婦人矜持,都是虛的!要緊的是……是她自個兒心里頭那團火燒火燎的想頭!豁出去,不要臉面了,也得把眼前這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死死纏在自己身上!
想到這里剛剛便被冰冷的現實狠狠摁了下去火苗又竄了起來,她抬眼看了看西門慶那張看似誠懇實則深不可測的臉,又想起方才那場滅頂之災是如何被他輕描淡寫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