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收債,求藥
西門大官人來到自家生藥鋪。
只見鋪子側口那塊專門辟出、供往來客商拴馬停車的空地,此刻的氣象與平日大不相同。
三輛規制嚴謹、透著世家氣度的青綢油壁馬車穩穩停駐。打頭那輛尤為講究,車身是上好的楠木打造,漆色沉靜,車圍子用的是厚實細密的深青色綢緞,雖無耀眼紋飾,用料與做工的精良。車窗垂著同色的素錦窗簾,遮得嚴嚴實實。
后面兩輛規制略小些,裝飾也簡樸些,但規制仍在,顯然是隨行仆婦丫鬟所用。
十幾匹馬匹都是,毛色順滑,體態勻稱,一看便是精心飼養的上等腳力。
馬車周圍,侍立著幾個仆從,秩序井然。
離馬車稍遠幾步,站著十幾個身形健壯穿著統一仆役服色的漢子,雖未佩刀,但腰背挺直,眼神沉穩地掃視著街面,顯然是府里慣常跟隨主子出門、負責安全護衛的得力家丁。他們站姿并不刻意張揚,但那沉穩的氣勢,已讓尋常閑雜人等不敢輕易靠近。
離鋪子還有幾步遠,他便覺出異樣來。往日里喧囂嘈雜、充滿粗聲大氣和藥石辛氣的鋪面,此刻竟透出一種奇異的肅穆與規矩。仿佛里面的伙計們一夜之間都脫胎換骨,從市井討生活的粗漢,變成了翰林院里當值的清貴侍講,連呼吸都帶著三分克制。
他邁步進去,這感覺更甚。只見伙計們腰桿挺得筆直,連那慣常的油滑笑容都收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十二萬分的恭謹。一個伙計正輕手輕腳地拂拭柜臺,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空氣中的塵埃。
秤砣輕放,算盤輕撥,連包藥的桑皮紙都只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整個鋪子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安靜,源頭便是那端坐在唯一一張榆木圈椅上的人影。
那人背對著門口坐著,身段兒端的是嫻靜,便似那畫兒上走下來的仕女一般。頭上嚴嚴實實戴著一頂帷帽。那帽檐垂下的輕紗,又長又密,直籠到她腰身以下,影影綽綽,如隔著一重薄霧,越發襯得人影兒神秘難測。
雖面目身形俱在紗后瞧不真切,然那通身的氣派,溫潤沉靜,自有一股說不出的貴氣。在她身后,一左一右,侍立著兩個身形窈窕的丫鬟,俱是垂手低眉,屏息凝神。
卻聽得那帷帽底下,飄出一縷極輕、極柔的聲氣兒來向著一個伙計,溫言問道:“這位小哥兒,方才在門邊咳嗽的那位老丈,聽著甚是可憐。你們鋪子里若有那潤肺養氣的蜜丸,煩勞你包上幾份兒與他,可使得?”
那聲音頓了頓,越發柔和婉轉,“……也不必提起我,只說是鋪子里新試的方子,請老丈嘗嘗鮮兒?!?/p>
那伙計聽得,臉上登時堆起十二分的敬服,腰桿兒彎得更低,聲音也壓得細如蚊蚋:“哎喲,太太真是菩薩心腸!小的替那老李頭磕頭謝恩了!那孤老漢,咳起來真個是蝦米似的,氣都喘不勻,可憐見兒的!太太積大德了!”說罷,轉身就要去柜上取藥。
這時節,侍立在側的一個丫鬟,眼波兒只那么微微一轉,手兒已悄然探入隨身帶著的一個半舊青緞面兒布囊中。
只見她手指輕巧地捻出一小錠碎銀子,也不言語,只無聲無息地遞到那伙計手邊。動作麻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顯是慣常伺候、深知主意的。
那帷帽下的娘子,似是微微側了側首,聲音依舊輕軟如拂過水面的柳絮:“瑞珠,寶珠,這一路車馬勞頓,著實辛苦你們了。站了這半日,腿腳可還撐持得?。壳胰ツ沁厳l凳上略坐坐,歇歇乏氣兒罷?!?/p>
瑞珠和寶珠聞言,頭搖得撥浪鼓也似,齊聲道:“回奶奶的話,奴婢們不累。”“奶奶在哪兒,奴婢們便在哪兒伺候著,斷不敢躲懶兒?!?/p>
那娘子隔著重重輕紗,仿佛是無聲地、極輕地嘆了一息。這一嘆里,裹著滿滿的憐惜,又似摻著幾分無奈。
她并不強求,只是溫言軟語道:“寅正時分便隨我起身,這一路顛簸勞碌,骨頭都要散了架,哪有真個不累的理兒?不過是強撐著罷了…既然不肯…眼下,且委屈你們再站一時罷。”
西門大官人冷眼旁觀,灑金川扇手中搖擺,心下早已暗贊了七八分:“真真玲瓏剔透的妙人兒!心思細密,體恤貧弱,行事又這般周全,不肯占人半分便宜。嘖嘖,只來了這盞茶的功夫,倒叫這藥鋪子,憑空生出幾分菩薩道場般的肅穆規矩來,說是蓬蓽生輝不在話下!難怪那王四兒稱是仙女下凡?!?/p>
正自肚里品評,那伙計并掌柜的眼尖,覷見他立在門口,慌忙丟下手頭活計,堆起滿臉的諂笑,腰彎得蝦米也似,齊聲唱喏:“給大官人請安!”
這一聲不打緊,驚動了那端坐如菩薩般的身影。只見她聞聲,身子微微一頓,隨即款款地、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隔著那層長而朦朧的輕紗,西門慶只影影綽綽瞧見一個極裊娜的輪廓,便似云中霧里看花。
偏生那輕紗之后,仿佛有一雙妙目,恰似蘊著兩汪春水,眼波兒隔著紗簾子還似帶著鉤子,正柔柔地向他這邊“望”了過來。她并未起身,那通身的氣度依舊是從容嫻雅,只是那原先輕柔如絮的嗓音里,陡然添上了幾分遮掩不住的、活活潑潑的真切驚喜,竟似帶著一絲顫音兒:
“哎呀!神醫!您……您可算來了!”
神醫???大官人一愣,這稱呼好些天沒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