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官家近臣,賈蓉之死
西門大官人聽得那腳步聲走遠,趕緊雙臂猛地一托一送,如同卸一袋沉甸甸、軟塌塌的香粉袋子,將秦可卿那癱軟無力的身子,就勢便安置在大殿供桌旁一張鋪著半舊蒲團的禪凳上。
秦可卿被這一番動作顛簸,喉間溢出一聲細弱游絲的嗚咽,身子歪斜著,連坐都坐不穩當,眼看又要滑溜下去。
“我的奶奶!快些醒轉!”西門慶壓著嗓子,他也顧不得許多,伸手在她冰涼滑膩的腮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又在胸口死命的揉了揉,秦可卿眼皮顫了幾顫,總算勉強掀開一條縫,眼神渙散,如同浸了水的琉璃,哪里還有半分清明?
倆人還要說話,遠處又傳來鳳姐兒聲音:“奇怪,人去哪了!”說著又往大殿巡了過來。
西門大官人一個閃身,便縮到了那尊丈六金身的觀音大士法像之后。那法像寶相莊嚴,蓮座高聳,恰恰將他那魁梧身軀遮了個嚴嚴實實,只余下衣袍一角,險伶伶地搭在蓮臺邊沿。
他屏住呼吸,連心跳都恨不得按住,只覺鼻尖縈繞著香燭灰燼和積年老木的沉濁氣味,混著自己身上還未散盡的秦可卿汗腥和奶膻味,又是好聞又是古怪難言。
秦可卿昏昏沉沉,只覺渾身骨頭都酥了,胸口龐然大物沉甸甸墜得慌。聽得鳳姐兒呼喚,她強提著一口氣,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對著殿門方向,發出蚊蚋似的一聲:“鳳丫頭…我……我在這兒……”
“哎喲!我的天爺!”鳳姐兒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一眼瞧見禪凳上那魂不附體、釵橫鬢亂、臉色煞白如紙的秦可卿,驚得三魂去了兩魄!
她幾步搶上前,一把攙住秦可卿那綿軟欲墜的身子骨,入手只覺一片冰涼滑膩,又見她衣衫雖勉強齊整,卻隱隱透著一股子汗濕黏膩之氣,領口微松,身上怎么一股男人味……
鳳姐兒何等機靈,心頭電轉,面上卻只作萬分焦灼心疼狀:“我的好妹妹!你這是怎么了?怎地跑到這冷颼颼的大殿里來了?快瞧瞧這小臉兒白的!定是沖撞了什么!快!平兒,搭把手!趕緊扶回去!灌碗熱熱的參湯壓壓驚!”
平兒忙不迭上前,與鳳姐兒一左一右,半架半抱,將那軟成一灘春水似的秦可卿攙扶起來。秦可卿腳下虛浮,一步三搖,幾乎是被拖著往外走,臨出殿門時,那渙散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往觀音像后那陰影處瞟了一眼,隨即又飛快垂下,只余下睫毛一陣亂顫。
聽著那細碎慌亂的腳步聲和鳳姐兒連珠炮似的關切話語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院門之外,大官人這才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扶著冰涼堅硬的蓮臺,一步一挪地從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身后轉了出來,站在空寂的大殿中央。
“阿彌陀佛……”
一聲帶著笑意的佛號,如同油鍋里滴進一滴冷水,突兀地在殿角響起。
西門慶悚然一驚,猛回頭看去——只見那凈虛老尼姑,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在了殿門內側的陰影里。她身上那件半舊的青灰色緇衣,仿佛與殿內的幽暗融為了一體,唯有一張老臉,在長明燈昏黃的光暈下,笑得如同揉皺了的陳年黃表紙,每一道褶子里都藏著洞悉世情的油滑。
她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卻亮得驚人,像兩粒深埋在灰燼里的火炭,正一瞬不瞬地、帶著玩味的笑意,將西門慶從頭到腳細細地燎了一遍。
西門慶被這老尼看得渾身不自在,如同被扒光了衣裳丟在鬧市。他強自鎮定,清了清嗓子,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剛要開口說些場面話遮掩——
那凈虛老尼卻先一步合十,弓著身子陪笑:“大官人,這菩薩座下,羅漢壓海棠,金剛臥花叢,也是常景,正是神仙下凡體味凡人百態,下次大官人盡管先吩咐貧尼安排便是”
西門大官人眉頭一挑,這老尼姑倒是識趣。
“嗯改日再使人送些香油錢過來,給菩薩重塑金身。”
那凈虛老尼一聽,瞬間笑更加燦爛,忙不迭地合十躬身:
“阿彌陀佛!大官人真是菩薩心腸,功德無量!老尼替闔寺僧眾,謝過大官人厚賜!您放心,這庵堂清靜,最是穩妥不過!老尼回頭就讓人再建幾間上好的院子,專給大官人留著歇腳。”
西門慶大官人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門。
剛跑出不到半里地,忽聽得身后尼姑庵方向傳來一陣嘈雜的馬嘶人沸之聲!那聲音急促、慌亂,絕非尋常動靜。西門慶心頭一動,勒住韁繩,菊青馬前蹄揚起,長嘶一聲停住。他猛地回頭望去——
只見尼姑庵山門外不遠處的空地上,原本扎著營歇腳的那兩隊人馬——皆是鮮衣怒馬、仆從如云的富貴排場——此刻竟已如沸水般炸開了鍋!
馬車被仆役們手忙腳亂地套上車轅,沉重的箱籠被胡亂地搬上馬車,衣著光鮮的管事模樣的人,正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吆喝著,催促著,臉上俱是驚惶焦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