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深處傳來零星梆子聲和早起的車馬聲。
盧俊義晃了晃碩大的頭顱,眼中醉意未消卻神志尚清,他扶著桌案站起:“痛快!師弟,天快亮了,我得走了。車上還能瞇瞪一會兒。”他指了指樓下候著的馬車。
西門大官人亦起身,抱拳道:“師兄好走。小弟我尋個客棧胡亂歇息便是。”
他送盧俊義至樓梯口,看著這位豪氣干云的師兄,心中那點猶豫和不忍如同窗外的薄霧,纏繞不去。
眼見盧俊義就要下樓,西門大官人終究還是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
“師兄,且慢一步。”
盧俊義停步,疑惑地回頭:“師弟還有事?”
西門大官人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宿醉的微紅,眼神卻異常清亮,他斟酌著字句,顯得格外鄭重:“師兄待我至誠,小弟……心中感念。”
“師弟我……早年曾胡亂學過些看相望氣的微末小技,今日酒后,有些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只是……小弟妄言,若有不中聽處,萬望師兄海涵,只當是醉漢囈語,莫要怪罪。”
盧俊義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反倒笑了,大手一揮:“哈哈,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么!你盡管道來,是吉是兇,師兄我聽著便是!”
西門慶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盧俊義,緩緩道:“既如此,小弟斗膽。觀師兄面相,龍行虎步,氣宇軒昂,乃大富大貴之相,前程不可限量。然……”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醒:“眉宇間似有一絲隱晦之氣纏繞,并非外敵,恐起蕭墻之內。師兄日后……對家中親近之人,尤需多加體察;臥榻之側,更當慎之又慎。防人之心,不可全然無有啊。”
“家中親近之人…臥榻之側…”盧俊義濃眉微蹙,咀嚼著這幾個字。他生性豪邁,對家中下人親厚,對妻子更是信任有加,乍聽此言,心中本能地掠過一絲不以為然。
但他一晚上觀這師弟待人接物,沉穩非常,心思縝密,絕非信口開河之輩。
他臉上的笑容稍稍斂去,拍了拍西門慶的肩膀,語氣依舊爽朗,卻多了幾分深沉:“好,師弟金玉良言,師兄記下了!放心,你師兄我,也不是泥捏的!”
說罷,他不再多問,轉身大步下樓,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
西門慶獨立窗前,望著樓下盧俊義的馬車在漸亮的晨光中轔轔啟動。
薄霧未散,他心中那點隱憂,亦如這汴京清晨的霧氣,雖淡,卻揮之不去。他只能期望,自己這含糊其辭卻又盡力點明的警告,能讓這位光明磊落的河北三絕玉麒麟,日后多留一分心眼。
于此同時。
卻有一人漫步在東京城西的窮巷里,尿臊氣混著劣質煤煙,嗆得人喉嚨發緊。
校書郎王黼,一身簇新的湖藍潞綢直裰,袖口籠著若有似無的沉水香,靴子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污水泥濘,踱到一扇蟲蛀了的破板門前。
這門板,風大些怕是要吹散架。
“篤、篤、篤。”指節敲在朽木上,聲音空落落的。
門“吱呀”裂開條縫,露出張蠟黃的小臉。他裹著件磨得發亮的舊棉袍,空蕩蕩掛在身上,像根細竹竿。
見是王黼,那死灰般的眼里陡然迸出一點光,未及開口,先是一陣掏心掏肺的嗆咳,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
“咳咳…堂…堂兄!可是…可是入選了?”聲音嘶啞,氣都喘不勻,一雙眼卻死死釘在王黼臉上,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王黼臉上堆起一層恰到好處的愁云,眉頭蹙著,長長嘆出口氣,那氣兒都帶著官老爺的矜貴:
“希孟啊…唉!”他搖搖頭,從袖籠里慢悠悠掏出個小巧的錦緞荷包,捏出幾塊散碎銀子,擱在手心掂了掂,才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