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通明的光亮,非但沒驅散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冷清孤寂,反將那空落落的人影兒,在雕花窗欞上拖得老長,更顯得形單影只。
官家趙佶,今夜既沒心思去碰那堆積如山的奏章——那些勞什子,看著就讓人腦仁疼。
也沒興致提筆揮灑他那冠絕天下的“瘦金體”。
他只是一個人,像個丟了魂的癡人,呆坐在那冰涼的紫檀御案后頭。案上,別無他物,只攤開著一幅新裱好的畫兒。
一邊是勾魂攝魄的美人,一邊是嶙峋冷硬的怪石。
可官家那雙慣于鑒賞天下珍玩的眼,此刻只死死釘在那畫中人的身上,哪還容得下半點頑石的影子?
他伸出手指,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難以抑制的輕顫,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撫過那畫中人的眉眼。
指尖劃過那細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的肌膚,劃過那微微上翹、含著若有若無笑意的唇角,劃過那堆云砌霧般蓬松柔軟的鬢發……
“梓童……”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呼喚,嘶啞、干澀,在這死寂的書房里幽幽蕩開。
可這點聲音,轉瞬就被無邊的空曠吞了個干凈,只剩下燭臺上,燭芯兒燒得“噼啪”作響,倒像是嘲笑他這孤家寡人。
畫上的佳人,正側身回眸,嫣然淺笑。那眉梢眼角流轉的溫婉,那顧盼神飛間的靈秀氣兒……竟活脫脫有七八分像極了他那早逝的皇后!
只是畫里這位,瞧著更年少些,帶著股未諳世事的鮮嫩。
燭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躍,更清晰地映出畫中人那傾國傾城的容顏,在他眼底翻騰攪動,如同沸水。
“怪道……怪道天下竟有這等手眼……”他對著畫,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了落在花瓣上的蝶:“能把‘你’……活生生地從朕的心里……勾描到這紙上?”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鎖住畫中少女那雙仿佛會說話的、水汪汪的杏眼。
“梓童……莫不是……莫不是天上可憐見朕……特特遣下這人,畫出個‘你’來……填一填朕這掏心挖肺的相思?”
“梓童!若是……若是咱那苦命的孩兒沒死……”話到此處,趙佶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后面那幾個字,生生被巨大的悲慟碾碎在齒縫里,只余下壓抑的哽咽:
“她……她若還在……也該……也該是畫里‘你’……這般年紀……這般模樣了啊!”
燭臺上,滾燙的燭淚無聲地淌下,一層迭一層,凝成了慘白而冰冷的小山。
這冰冷的畫卷,此刻成了九五之尊唯一能寄托這雙份剜心剔骨相思的圣物。
他一遍,又一遍,貪婪地、絕望地看著,仿佛只要看得足夠久,看得足夠深,那畫中的魂靈兒便能真個兒裊裊娜娜地走下來,用那虛幻的溫存,一點點修補他這顆早已千瘡百孔、透風漏雨的相思。
過了好半晌,那股子剜心刺骨的悲慟才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心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被掏空后的平靜。
官家趙佶重重地往后一靠,整個身子陷進寬大的紫檀御椅里,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肺腑里的郁結都吐干凈。
情緒這東西,來得洶涌,去得也快。
那幅寄托了無限哀思的畫,此刻靜靜地躺在案上,像一劑猛藥的后勁,讓他渾身發軟,卻也奇異地帶來一絲解脫后的虛脫感。
“啪、啪。”他抬起手指,在光滑冰涼的紫檀案面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聲音不大,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卻異常清晰。
幾乎是同一瞬間,那厚重的織錦門簾仿佛被一陣陰風吹開了一道縫,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落地無聲,正是大內總管梁師成。
他躬著腰,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諂媚與恭順,像條訓練有素的老狗,時刻等待著主人的吩咐。
“官家。”梁師成尖細的嗓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討好的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