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藥呵湯”、“推拿嗅香”的細節,描繪的是她從未經歷過卻或許在心底隱秘向往過的塵世溫暖。
見到母親病逝,而本應該在身邊侍藥呵湯的父親卻在忙著公務,那句“當時只道是尋常”,更是如同暮鼓晨鐘,讓她聯想到自己寄人籬下、母親早逝的身世。
她心中翻江倒海,萬般滋味涌上心頭,父母在自己身旁的溫存,當時只道是尋常,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望著寶釵。
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對這位寶姐姐羨慕起來,為何為何不是我得到了這闕詞?為何為何是她得到了,這寫詞的人又是誰?
賈寶玉更是聽得如癡如醉,神魂顛倒,雖也被這詞中情意所懾。
然見寶釵得彩,黛玉動容,眾姊妹皆癡迷贊嘆,心中那點爭強好勝、唯恐被比下去的心思便按捺不住,口中便帶了幾分不自知的酸意與矯情,嘀咕道:
“好自然是好的,只是……辭藻未免過于直白袒露,失了蘊藉風流之致,倒顯得匠氣了些。”
林黛玉正自心潮翻涌,那詞中“當時只道是尋常”一句,恰如冰錐刺入她孤寂多舛的心底,引出無限身世之悲、未來之懼。
此刻聽了寶玉這番不著痛癢、外行充內行的評點,一股無名邪火“噌”地竄起,燒得她心肺生疼。
她倏地轉過臉來,兩道如寒星、似冷電的目光,直直釘在寶玉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極盡譏誚的冷笑:
“哼!好個‘蘊藉風流’!好個‘匠氣’!我竟不知,寶二爺幾時竟修成了這般高深的詞學鑒賞眼力?”
她聲音清脆又刺骨:“方才這闕詞,寫的是男子的相思和追悔莫及!你一個錦衣玉食、父母雙全、只會在脂粉堆里打滾的富貴閑人,懂得甚么叫‘當時只道是尋常’?懂得甚么叫‘生死茫茫’、‘追憶惘然’?”
她語速漸快,鋒芒畢露,將心中積郁的酸楚、自傷、以及對寶玉不識人間至情的失望與怨懟,盡數化作唇槍舌劍:
“你既嫌它‘直露’、‘匠氣’,顯見得是瞧不上眼。那何不顯出你的真本事來?也提筆另作一首,不拘甚么詞牌,專道那深閨女子刻骨銘心的相思之苦!”
“若寫不出這等掏心掏肺、令人讀之斷腸的句子來——”
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神里淬滿了冰冷的鄙夷與驅逐之意,“就趁早閉了你那金尊玉貴的口,尋你的襲人、麝月們說那些‘蘊藉風流’的梯己話去,少在這里對著別人的心血妄加雌黃,徒惹人厭!”
寶玉被這一番夾槍帶棒、直指心窩的話堵得面皮紫漲,額頭青筋微跳,喉頭上下滾動,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滿心委屈羞慚,恨不得立時化作一陣青煙散了。
李紈在一旁瞧著干忙打圓場,低聲嘆息道:“這般至情至性之詞……我父親在時嘗言,自蘇學士仙逝,世間便再難覓此等絕響。”
她轉向寶釵,語氣溫和而帶著期盼:“寶丫頭,方才你不是說還有一闕姊妹篇么?何不也取出來,讓大家共賞一番?”
眾人正沉浸在那前詞的余韻與李紈的感懷中,聞聽此言,紛紛附和,目光皆熱切地投向寶釵。
薛寶釵神色從容,目光卻似有深意地掠過黛玉微白的臉,溫聲道:“正是。方才林妹妹提到女子相思,這另一闕,恰是閨中思婦口吻。”她略頓了頓,清音如玉磬,緩緩吟道:
敲窗夜怎安?
孤燈照影更生寒。
千重心事眉間鎖,萬縷愁絲指上纏。
墨已盡,淚難干,魚書欲寫又重刪。
相思已是不曾閑,又哪得工夫咒你!
薛寶釵清泠泠的吟誦聲方歇,這院子里頭,竟似潑了一瓢滾油入雪堆,先是一霎死寂。
不比前頭那詞兒,劈頭蓋臉砸下些人生苦辣、乾坤大道,震得人魂魄發麻。這一闋《鷓鴣天》,字字句句卻像那巧手繡娘的針線,專往那深閨女子的心尖兒肉上挑撥。
甚么“敲窗夜怎安”,翻來覆去,衾被都揉皺了。
“孤燈照影寒”,分明是孤鬼兒似的,守著個冷清身子;
最是那“千重心事眉間鎖,萬縷愁絲指上纏”,直把個愁腸百結描得活靈活現,仿佛那愁絲兒真個纏在玉蔥似的指頭上,解也解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