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陪著萬分的小意兒,訕笑道:“大爹……您老圣明!這汗巾子嘛……嘿嘿,自然是沖著您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有屁快放!吞吞吐吐像個娘們兒!”西門慶不耐煩地用馬鞭虛點了他一下。
玳安把心一橫,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憨厚”笑容,小聲道:“大爹……小的斗膽說句實在話,您老可別惱……這古怪就古怪在——今兒個這些香噴噴的汗巾兒,它……它全是瞄著您老頭上、身上招呼的!一個沒往小的這邊偏!”
西門慶一愣:“這是何說法?”
玳安縮著脖子,嘿嘿干笑兩聲:“往日里跟著大爹您打這花街柳巷過……那些粉頭姐姐們丟汗巾子,雖說十之八九是沖著您老這風流倜儻的模樣的,可……可也總有三兩條不長眼的給俺的,今兒個倒好,清一色,齊刷刷,都奔著大爹去了!
西門慶:“……”
行不多時,已到自家獅子街大宅門前。好家伙!只見那門前燈籠高挑,亮如白晝,黑壓壓圍滿了人。
再往里看,前廳大院門前早已是擺開了幾十桌豐盛的流水席面,坐滿了左鄰右舍、街坊四鄰。
那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等一干結義“兄弟”,還有常時節、吳典恩之流,正吃得滿嘴流油,猜枚行令,吆五喝六,喧嘩震天。
眼尖的應伯爵第一個瞅見西門慶到了,如同屁股底下安了彈簧,“噌”地跳將起來,扯開破鑼嗓子大叫:“哎喲我的天爺爺!咱家顯謨老爺回府啦!”
這一嗓子如同炸雷,滿院吃席的人“呼啦”一聲,如同被狂風刮倒的麥子,齊刷刷離席跪倒一片!磕頭如搗蒜,亂哄哄地高喊:
“給西門顯謨老爺磕頭!”“恭迎老爺榮歸!”“老爺圣眷隆恩,光耀鄉梓!小的們沾光!沾大光啦!”
應伯爵、謝希大幾個更是如同見了活菩薩,連滾帶爬地搶到馬前,恨不得抱住西門慶的大腿,臉上諂媚得能滴下蜜來:
“大哥!親親的大哥!您老如今是清河縣掛了號頂尖的紅人!連縣尊都給您老的圣旨騎馬帶路,俺們這群不成器的兄弟,托您的福,也跟著臉上生光,走路都帶風了!”
那王三官身上穿著簇新的錦緞直裰,頭上戴著時興的方巾,打扮得人模狗樣,他撲通一聲跪在滿是油污的地上,對著西大官人“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義父大人在上!不孝兒給義父磕頭了!恭賀義父榮歸!”
西門慶被這陣仗簇擁著,耳邊是震天的奉承,鼻端是酒肉腥膻之氣,臉上雖也掛著笑,口中應酬著“起來,都起來”,
但那目光卻冥冥中自有牽引一般,早已穿透了這層層迭迭的人墻與喧囂和那遠處望著自己的三個可人兒匯聚一處。
那大廳通往內院的月洞門下!
只見那里俏生生立著三個人兒。當先一個,正是他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吳月娘,穿著體面的衣裳,端莊持重。她身后,左邊是那風流裊娜、眉眼含春的潘金蓮,右邊是嬌怯怯、惹人憐愛的香菱。
這三個婦人,此刻竟是一個模樣!
三雙妙目,波光瀲滟,眼眶兒都是紅紅的,里頭汪著的水兒,活脫脫是荷葉尖兒上滾動的露珠,顫巍巍,亮晶晶,沉甸甸,眼看就要承不住,滾落下來!
偏生又都死死咬著下唇,強撐著那點當家主母的體面和內室丫鬟的體統,硬是不讓那淚珠子當著這滿院賓客的面兒掉下來。
那份委屈、歡喜、期盼、還有說不盡的思念,全憋在那盈盈欲滴的淚光里了!
西門大官人看到此處,只覺得心窩子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什么顯謨老爺,什么圣眷隆恩,什么滿座奉承,頃刻間都成了狗屁!
一股子又熱又急的暖流直沖頂門,再也顧不得眼前這一地磕頭的、奉承的、沾光的腌臜潑才!
他猛地撥開身前的應伯爵,大踏步分開人群,幾步就跨到月洞門下。在滿院驚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攥住了吳月娘微涼的手!那手竟有些抖。
他也不言語,只深深看了月娘一眼,那眼中再無半分威風,只有風塵仆仆后的倦怠和歸家的急切。隨即,他另一只手虛虛一引,對著金蓮和香菱低喝一聲:“都隨我進來!”
說罷,再不理會身后那滿院的喧囂與奉承,一手牽著月娘,帶著金蓮和香菱,頭也不回地穿過月洞門,徑直往那燈火通明、卻相對清靜的內廳走去。
只留下前院一地的杯盤狼藉和一眾面面相覷、兀自跪著不敢起的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