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所有人都驚住了。金蓮兒嗤笑一聲,拿帕子掩著嘴:“香菱兒,莫不是歡喜得傻了?還是見了這墨寶,魂兒被勾了去?”
月娘也皺眉道:“好端端的,這是做什么?快起來,仔細地上涼!”
西門慶也大感意外,俯視著地上抖成一團的粉肉兒,帶著幾分酒后的狎昵與戲謔,故意拖長了調子問道:“哦?你這小肉兒,今日是撞了什么邪?還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怕老爺責罰?抖成這樣,可憐見兒的。”
香菱抬起淚光盈盈的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帶著一股子從未有過的執拗與渴望,直勾勾地望向西門慶:“老爺……老爺息怒!奴婢……奴婢沒做錯事……奴婢是……是求。想要”
大官人笑道:“想要什么便直接說,老爺有那么可怕?每次在老爺懷里的時候,你可是小腰兒扭得像水蛇,不停地喊著呢!”
這話一出,金蓮兒和桂姐都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拿眼脧著香菱。
香菱臉蛋瞬間漲得通紅,像要滴出血來,暖房里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杏子紅綾衫子,里衣領口微敞,露出的那截雪白的脖子和胸口都羞得紅成一片,細細密密的汗珠子沁了出來,順著粉色頸窩往下滑。
但她竟未退縮,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抬手指向炕桌上那卷打開的蜀素帖,目光灼灼地、近乎貪婪地死死盯著那淋漓的墨跡,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夢囈般的顫抖:“奴婢斗膽!求老爺……求老爺開天恩,準許香菱……看看……看看這字!奴婢……奴婢想…臨摹臨摹!”
她說到最后“臨摹”二字,聲音細若蚊吶,幾乎聽不見,卻又異常清晰執拗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嗯?”西門慶這回是真的愣住了,酒都醒了大半。
香菱雖說是書房丫鬟,可造詣也高不到哪去。
讀書識字,會寫幾筆娟秀的閨閣小楷,酷愛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而已,何曾見過她對這勞什子書法有這等癡狂?這小蹄子,莫不是真著了魔?
大官人瞇起眼,帶著審視和玩味,笑道:“你?看得懂這些字好在哪兒么?這可不是你描那花樣子。”
香菱猛地抬起頭,眼中淚光未退,卻亮得驚人。她急切地、結結巴巴地分辯道:
“老爺明鑒!奴婢也說不上來!只是……只是看著這些字,心窩子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筆……那筆下去,輕重緩急,奧妙無窮!字形……那歪歪倒倒的勁兒……奴婢只覺得……只覺得……”
她一時詞窮,急得又連連磕頭,光潔的額頭碰在冷硬的地磚上,發出輕響,“求老爺開恩,讓奴婢……多看幾眼!就看看!看看就夠了!奴婢……奴婢心里燒得慌!”
大官人笑道:“你想看還不簡單,隨便看!只是——”
“這東西老爺我有大用,關系著日后西門府上的前程。”
“沾不得半點你手上的汗氣兒、嘴里的唾沫星子!連喘氣兒都得離它三尺遠!只許遠遠地擱在案頭供著瞧,臨摹萬萬不能!若是不小心濺上一星半點的墨點子,那便耽誤事了。”
香菱一聽這話,那原本熱切的小身子猛地一縮,像只受驚的雀兒,連帶著鬢邊那朵剛掐的小花都顫了幾顫。
她慌得把小腦袋搖得如同貨郎手里的撥浪鼓,聲音又急又怯,帶著幾分真切的哭腔兒,連聲道:“不看了!不看了!老爺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存那非分之想了!奴婢該死!”
西門慶倒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懼色弄了個愣怔:“咦?方才還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恨不得把地磚磕出個窟窿來央求,怎地老爺才說了一句,就嚇得魂兒都沒了,變卦變得比六月天還快?”
香菱聞言,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兒,一雙杏眼水汪汪地望著西門慶:“老爺!您是何等樣大方的主子?平日里待我們這些當心上人一般,賞時新果子、賞鮮亮衣裳頭面,便是我們偶爾毛手毛腳犯了小錯兒,您也從不依著心氣打罵,總是寬宏大量!”
“便真是打著燈籠,滿天下的尋去,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再尋不出第二個像老爺您這般菩薩心腸、憐香惜玉、頂天立地的好主子了!”
她說著,小手還不忘輕輕扯了扯西門慶的袍袖。
“老爺您方才說這字帖兒留著有大用場,那必定是天大的、了不得的緊要事!奴婢再是個沒眼力見兒、不知輕重的糊涂東西,也不敢耽誤老爺您一星半點的大事呀!便是借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了!”
這番話,說得是又甜又糯,又卑微又識趣,字字句句都搔在西門慶的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