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湘云哪管身后閑言碎語!
她撲到自己那個小得可憐的舊木柜前,心口像揣了只活兔子。
柜門吱呀,樟腦味混著舊衣的微塵氣。她急急扒拉開幾件半舊衫裙,手探到最底下,摸出個包裹,里面整整齊齊迭著她這些日子熬夜偷偷繡的幾十方精致手帕——帕角有男有女還有鴛鴦,一看便是郎情妾意的相思情人帕。
湘云咧著嘴笑。
她將那帕子緊緊貼在猶自起伏的、溫軟的胸口片刻,才珍重萬分地塞進剛卷起的小包袱里。
門外,賈府來接人的健婦已等得不耐煩,在風地里踩著腳。
湘云胡亂裹了件厚些的舊斗篷,抱著小包袱,頭也不回地跟著婆子鉆進了那停在角門外、垂著厚棉簾的青綢小轎。
轎簾落下,隔絕了身后保齡侯府那朱門深院的刻薄與寒意。小轎吱呀吱呀地碾過積雪,朝著那暖香氤氳、笑語喧闐的榮國府而去。
那青綢小轎一路吱呀,壓著積雪進了西角門,繞過影壁,直抬至賈母院前。
湘云掀開簾子鉆出來,一股子暖烘烘的香氣裹著炭火氣、頭油香、脂粉味兒,還有鼎沸的人聲,劈頭蓋臉涌過來。
這暖香富貴地,與史家那冰窟窿似的后罩房,真真是天懸地隔!
她狠狠吸溜了幾口這暖香,連日熬夜繡花的乏勁兒,還有在嬸娘跟前受的那些腌臜氣,仿佛都叫這熱浪沖散了大半。腳下登時輕快起來,沿著抄手游廊,熟門熟路,一溜煙兒奔賈母上房去了。
賈母正歪在暖閣的羅漢榻上,與鳳姐兒并幾個老嬤嬤說笑。
見湘云進來,未語先笑:“云兒!可算把你盼來了!”待湘云上前行了禮,賈母那雙老眼何等銳利,立時便落在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肩頭還隱隱透出灰敗棉絮的舊襖子上。
“哎喲,我的兒!”賈母一把將湘云拉到跟前,冰涼的手握住她同樣冰涼的指尖,又捏了捏那單薄的襖袖,心疼得直咂嘴,“這大冷的天,怎穿得這樣單薄?你嬸娘也忒不精心!看把我們云兒凍得,小臉都青了!”
說著便回頭吩咐鴛鴦:“去,把我那件才上身的‘貂鼠腦袋面子大襖’拿來!快給云兒換上!仔細凍出病來!可不是玩的!”
鴛鴦應了聲,急忙忙去了。不多時,捧來一件簇新厚實、毛色油光水滑的大襖。
那面子是上好的貂鼠頭頂皮拼的,毛尖子烏黑锃亮,根根分明。里子更是厚密柔軟的灰鼠里,里外都是毛茸茸的,俗話叫“里外發燒”,最是暖和不透風,穿在身上,能把人焐出汗來!
湘云被幾個丫鬟七手八腳地伺候著換上,頓覺一股暖意從四面八方裹上來,寒氣盡消,連帶著心窩子也熱乎乎的。
她摸著那光滑厚實的毛皮,憨憨地笑著謝恩:“謝老太太賞!這下可暖和了,比十個火盆子還頂用呢!”
賈母見她穿著新襖,小臉也紅潤起來,這才滿意,又拉著問了些家常。
湘云心里頭早長了草,胡亂應酬了幾句場面話,覷個冷子,便告退溜了出來。腳下生風,一溜煙兒直撲后院那幾間抱廈——晴雯就窩在里頭一間。
她熟門熟路摸到晴雯房門口,里頭靜得沒一絲兒聲氣。
湘云也不敲門,笑嘻嘻一把撩開那沉甸甸的棉門簾子,泥鰍似的就鉆了進去。
只見晴雯正盤腿坐在臨窗的暖炕上,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天光,埋著頭在繡繃子上飛針走線。一張俏臉繃得鐵緊,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晴雯!做甚好活計哩?”湘云猛地揚聲,驚得晴雯渾身一哆嗦!
晴雯“嚯”地抬起頭,見是湘云,臉上剛泛起的一絲喜色,“唰”地褪了個干凈!眼里頭霎時堆滿了驚惶,像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