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邊薛家已經到了京城,暫住一晚后第二天就前往賈府。
薛家浩浩蕩蕩的車馬轎子,在寧榮街那氣派非凡的青石板路上,碾出沉悶而小心翼翼的聲響。
遠遠望去,那敕造榮國府的門樓,五間獸頭大門,金釘朱漆,那份煊赫威嚴,生生將薛家這金陵豪富的氣派也壓下去三分。早有賈府幾個有頭臉的管家并管事媳婦得了信兒,滿臉堆笑地迎候在側門首。
薛夫人手下了暖轎,抬眼望那高門大戶,心頭先是一凜,隨即又涌上一股子投奔親姐的踏實與攀附貴戚的滿足。薛蟠也下了馬,那點輕狂勁兒在賈府門前的威勢下,不自覺收斂了幾分,只是眼珠子仍不老實地往那些穿紅著綠、身段窈窕的大丫頭們身上溜。
寶釵由鶯兒攙扶著,款款下車,神色沉靜如水,只在那巍峨門庭上略一流轉,便垂了眼瞼,一派大家閨秀的端方。
從角門進來,繞過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開朗。但見庭院深深,畫棟雕梁,抄手游廊曲折通幽,奇花異草點綴其間,仆婦小廝穿梭往來,個個屏息斂聲,足見規矩森嚴。
早有王夫人房里的幾個大丫頭,如金釧、玉釧、彩霞等,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吟吟地迎上來,口稱“姨太太”、“薛大爺”、“寶姑娘”,親熱中帶著幾分審視。
金釧兒抿嘴一笑,眼風在薛蟠身上一轉,又在寶釵身上定了定,才道:“太太早就在里頭盼著呢!吩咐我們好生伺候姨太太和姑娘、大爺進去。一路辛苦,快請里面奉茶歇息!”說著,便指揮著小丫頭子們上前,幫著拿些輕便的行李包袱,又引著眾人往里走。
一行人穿堂過戶。薛蟠走在游廊下,眼睛不夠使喚,東張西望,只見廊下侍立的丫鬟們,一個個綾羅裹身,粉面含春,比之他房里的丫頭,多得是一番風流態度。尤其一個穿著水紅綾襖、蔥綠撒花褲的丫頭,生得削肩細腰,眉眼含俏,正偷偷拿眼覷他。
薛蟠心里一蕩,骨頭都輕了幾兩,忍不住沖那丫頭擠了擠眼。那丫頭臉一紅,慌忙低下頭去。
薛夫人看在眼里,心頭火起,低聲罵道“不長進的東西!”,礙于在親戚府上,只得罵完狠狠剜了薛蟠一眼。薛蟠訕訕地扭過頭,假裝看廊下的金魚缸。
寶釵目不斜視,步履沉穩,只將賈府的富貴氣象、規矩排場盡收眼底。她見那些仆婦丫頭,雖恭敬有禮,眼神卻活絡得很,彼此間偶有眼風交流,便知這府里人事復雜,絕非表面那般和睦。唇邊依舊掛著那抹端莊得體的淺笑,心中已暗自警惕。
到了王夫人院中,早有丫鬟高高打起簾櫳。一股暖融融的甜香混合著上等茶葉的清氣撲面而來。只見正房內陳設奢華自不必說,地上鋪著猩紅洋毯,紫檀雕花桌椅光可鑒人,多寶格上珍玩琳瑯,墻上掛著名家字畫。
王夫人身穿深青緞面褂子,頭戴金絲髻,早在堂上等著,見薛夫人進來,未語先滾下淚來。
兩姐妹一個真寡婦一個假寡婦立時攜了手,抱在一處。
一個哭著說:“我的好姐姐,幾年不見,你鬢邊也見了霜了!”一個泣著道:“苦命的妹妹,你倒是富態了些,可見老天爺還憐惜……”兩人哭一陣,說一陣,又笑一陣,底下丫鬟婆子們忙不迭地遞上香噴噴的繡帕擦淚。
姊妹倆執手相看淚眼,薛夫人便絮絮叨叨訴說一路風霜、家中變故。說到薛蟠惹禍,少不得又捶胸頓足,擠出幾滴傷心淚來,把個絹子都濕透了半邊。
王夫人拍著她的手背,溫言勸慰:“妹妹快別傷心了!到了這里,就跟自己家一樣。蟠兒年輕,哪有不淘氣的?他姨夫自會好生教導他。”話雖如此,她那雙略顯疲憊的眼睛掃過一旁站著的薛蟠。薛蟠見狀,忙搶上前跪下就準備磕頭:“給姨娘請安!俺爹沒了,全仗姨娘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