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千萬記牢了,換幾個生面孔的來頂替,休教俺們難做!一日兩班倒替,最是妥當。若一時人手不湊手,便是去左近州府‘借’他幾個潑才來充數,也使得,你等既然接了大官人的活,就要上些心,還要爺我教你么?”
那胖衙役說完,又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這才一步三搖地去了。
后腳那大門外頭,唿喇一聲,竟又聚攏起一伙潑才來!這伙人顯見得是積年的老手,行事更有“章法”。
領頭的是個精瘦漢子,手里打著兩塊油光水滑的竹板,噼啪作響,竟早編好了成套的詞兒!只見他一揚手,眾潑皮便合著那板眼,齊聲高唱起來,那聲音又尖又利,直鉆人耳朵眼兒:
“王三官兒——(噼啪!噼啪!)祖墳冒黑煙!銀子嫖盡窟窿大,親娘養漢又偷錢!
“林太太兒——(噼啪!噼啪!)好個老虔婆!一身白肉賽粉團,倒貼漢子養龜兒,夜夜換新郎,頂綠頭巾笑開顏!”
“王三官兒——(噼啪!噼啪!)天生的王八蛋!偷人偷錢偷祖宗,親娘褲襠里鉆出的現世報!
“林太太兒——(噼啪!噼啪!)漢子慶胯下的老馬鞍!舔腚溝子獻殷勤,養出個賊種斷香煙!”
這新編的詞兒,又毒又刁,又押韻又上口,句句如淬了毒的攮子,專揀那林太太的心窩往里捅!唱到那刁鉆刻薄處,眾潑皮擠眉弄眼,哄笑連天,把那竹板打得山響,恨不得將王家的丑事,揚得滿清河縣皆知!
屋內的林太太,初時還強撐著主母的架子,粉臉繃得緊緊的,胸脯氣得一起一伏,那豐腴的身子微微顫抖,手指死死掐進掌心嫩肉里,掐出了深深的紅痕。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驅人了,好歹上一批罵出花兒都聽習慣了,現在倒好,換了一批新的。
她心中怒焰滔天,恨不得生撕了門外那些腌臜貨!可當那新編的、指名道姓污她清白、辱她身子的唱罵,如同毒蛇吐信般鉆進耳朵里,字字清晰,句句誅心……
只見她那原本因怒意而繃緊的、如滿月般的臉龐,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變得慘白如紙。
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憤、絕望、還有被當眾剝光般的巨大屈辱,猛地沖上頭頂。她那雙水杏眼兒,豆大的淚珠,再也控制不住,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地從那失了血色的粉腮上滾落下來。
淚珠滾過她豐腴的下巴,滴落在胸前那堆雪膩的軟肉上,洇濕了一小片綢衫。她猛地別過臉去,不想讓跪著的兒子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模樣,肩膀卻抑制不住地劇烈聳動起來,喉嚨里發出極力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
那一聲聲戳心窩子的唱罵,如同淬了毒的針,扎得林太太體無完膚。她再也坐不住,也顧不得地上還在篩糠的兒子王三官,猛地站起身,豐腴的身子晃了兩晃,也顧不上儀態,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提著裙裾,跌跌撞撞就往自己那間最里頭的臥房里奔去。
“哐當”一聲,她反手死死閂上了房門,仿佛要將全世界的污言穢語都擋在外面。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她大口喘著氣,胸脯劇烈地起伏。
門外潑皮的叫囂雖隔遠了,卻仍在腦子里嗡嗡作響,尤其是那句“一身白肉男人占”,像烙鐵般燙著她的心。
“我哪來的男人占?要是有便好了!”她踉蹌到梳妝臺前,那面磨得锃亮的菱花銅鏡,清晰地映出一張失魂落魄又風韻猶存的俏臉。
林太太顫抖著伸出水蔥似的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憐惜,輕輕撫摸著自己冰涼的臉頰。
手指緩緩向下按了按,感受著那份依舊沉甸甸綿彈彈的肉感,仿佛要證明自己這身皮肉還未完全枯朽。可隨即,一股巨大的悲憤和自棄涌上心頭,又有何用?給誰看?
身體的羞辱尚在其次,更錐心的是那府中眼見著敗落的窘境。她環顧這間曾經奢華無比的臥房:
拔步床上的錦帳顏色舊了,幾案上的鎏金香爐許久未燃名貴香餅,只余些劣質檀香的殘味。
林太太斜倚在炕上,手指無意識捻著身上那件遍地金通袖衫的袖口——那金線已有些晦暗,袖緣也磨出了毛邊兒。
她心里猛地一揪:這身往日里最體面的見客衣裳,竟有小半月不曾更換了!想她堂堂三品誥命夫人,按品大妝時何等煊赫?
如今卻……唉,箱籠里倒還有幾件舊年好料子,只是請裁縫、買里襯、打金銀紐子的花費……她暗自嘆了口氣,指尖冰涼。
更別提那些胭脂水粉了!梳妝臺上那只螺鈿嵌寶的妝匣依舊光鮮,可匣子里頭呢?
上用的胭脂早見了底,只剩下些干涸的渣子;官造的宮粉盒子空了大半,露出光禿禿的瓷底;便是那海外來的薔薇露,也只剩下淺淺一個瓶底兒,香氣都淡得聞不出了。
不是她不想用,是實在添置不起!這三品的體面,如今竟被這幾兩銀子的胭脂錢卡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