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卻連忙深深一揖:“大人言重了!折煞學生!實無大人所言那般高義。不過是……不過是故土難離,不忍離開清河,倘若是清河縣的官職,學生怕是早就欣喜若狂。”
“眷戀家中粗茶淡飯,更不忍舍下病弱受那‘倚門懸望’之苦罷了。此等微末私心,萬不敢當大人如此謬贊!”
林如海聽罷,仿佛又見敏兒當年倚門望他的身影。他長長地、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仿佛從積年的肺腑深處擠壓而出,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況味。
他緩緩搖頭,語氣中既有對西門慶的選擇和直率感慨,亦摻雜著一絲對自己過往的深沉追悔與無力:“縱然如大官人所說,僅是‘故土難離’、‘不忍舍下’,卻能舍下這富貴前程、錦繡官袍,此等心志,此等取舍,亦是驚世駭俗,了不得了!”
暮靄沉沉中,帷帽輕紗之下,黛玉點頭附和,這才是正理,倘若功名和愛人可以兩全,還視功名無物,豈不是榆木之人。
此刻招攬無望,卻得一知己,林如海此刻心神,重新如磐石沉于幽潭,盡數系于身旁女兒那單薄如紙、靜默如蘭的身影之上:“玉兒走吧,去那王招宣府上看看。”
廟門外,暮色四合,寒風砭骨,卷起幾片伶仃的枯葉。
林黛玉默然將遮掩容顏的帷帽帽檐又向下輕壓了幾分,幾乎掩盡玉容身段,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離廟門不遠的道旁,停著黛玉來時乘坐的翠幄青綢小轎。
但見以賴大總管為首,賈府中有頭臉的管事娘子,如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俱垂手恭立轎旁,屏息凝神。再遠些,更有許多身著賈府號衣的精壯護院家丁,雁翅排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四周,顯見是嚴陣以待,陣仗頗是不小。
林如海攜女甫一踏出廟門,賴大管家眼尖,立時躬身,領著身后一眾婆子管事,“呼啦啦”如風吹麥浪般跪倒塵埃,齊聲唱喏:“奴才(奴婢)給姑老爺請安!給林姑娘請安!”聲浪整齊劃一,在寂寥的暮色中激起沉沉回響。
林如海腳步微頓,兩道銳利如電的目光掃過跪了一地的賈府仆役,心下登時雪亮。賴大竟親自率了這許多管事娘子守候于此,老太太對玉兒此行,是何等“懸心”、何等“關切”,不言而喻!
黛玉的貼身丫鬟紫鵑、雪雁等,等到黛玉召喚,方從跪拜的人叢后急急趨前,滿面憂色,簇擁到黛玉身旁,低低喚著。
林如海沉聲道:“除了幾個丫鬟都別跟著了,你們自回府便是,玉兒明日隨我進府!”
下跪管事之人面面相覷,掙扎了許久,才答應了一聲是!
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對那王招宣府跟多了一份期待!
此時,王招宣府邸內,氤氳著一股與往昔清冷截然不同的、暖融而略帶奢靡的氣息。早在碼頭得了林大人可能回來的消息后。西門府上立刻就動了起來,人和物都蜂擁至王昭宣府上。
大管家來保,領著七八個水蔥兒般伶俐的丫鬟,捧著、托著、抬著各色光鮮器物——蘇杭上用的錦緞、描金繪彩的漆盒、晶瑩剔透的琉璃盞、還有那隱隱散著沉水幽香的紫檀小件——正流水似的穿梭于這略顯古舊卻骨架宏闊的府邸之中。
她們腳步輕盈,裙裾微揚,將一股鮮活氣注入這暮氣沉沉的深宅。
來保躬著蝦米腰,臉上堆砌著十二萬分的恭敬與殷勤,事無巨細,必趨前請示:“太太您圣明,這架八寶琉璃屏風擺在此處可好?晨起映著日頭,定是流光溢彩!……這套天青釉的茶具,是擺在左側百寶架,還是放在花廳茶桌上?”
那份小心伺候、唯恐不周的勁兒,儼然是將這府邸的正經主子林太太,當成了主母娘娘在供奉著!
林太太滿意的斜倚在那張新的酸枝木圈椅里,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捻著腕上那對沉甸甸、絞絲繁復的赤金鐲子,發出細微悅耳的輕響。
她今日通身上下,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煥然。身上那件新裁的藕荷色縷金遍地錦緞襖,裹著她豐腴熟透的身段,那腰身雖不復少女纖細,卻在緊束的衣料下勾勒出婦人獨有的、飽脹欲滴圓潤熟透的弧線,被金線大紅牡丹紋樣襯得呼之欲出。
下系一條同色暗花綾羅裙,裙幅寬大,卻依舊掩不住那豐盛渾圓的肥臀,行走間裙裾微漾,自有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旌搖曳的熟艷風韻。
她的臉盤兒本就是極好的,那幾日被西門大官人滋養得宜,越發顯得艷光四射,容色照人。肌膚細膩如凝脂,透著慵懶紅暈,眼波流轉間,水光瀲滟,媚意橫生。
那眼角眉梢藏著的,是只有被徹底揉碎又重塑過的婦人才有的、慵懶而饜足的春情。鬢邊斜簪一支新打的赤金累絲嵌鴿血紅寶大鳳釵,顫巍巍的流蘇垂至耳際,與她耳垂上那對點翠鑲珠、分量十足的耳珰交相輝映。頸間一條赤金嵌寶瓔珞項圈,沉甸甸地壓著雪白豐腴的頸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