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一管事模樣的精干仆婦,自林如海一進門目光掠過府門后,才入花廳,馬上在他身后不著痕跡地在用拂塵輕掃了一下本就光潔如鏡的門釘。
這份下人的眼力與規矩,顯是積年的調教,非朝夕之功。
進入大廳他視線流轉。紫檀木的桌椅案幾,雖非簇新,卻打磨得溫潤如玉,邊角圓熟,包漿瑩然,透出歲月浸潤的厚重。
多寶格上錯落陳設,一只雨過天青的白窯小洗,釉色溫潤如玉;一根玉如意成色純亮,分毫不雜。正中條案上供著的一尊尺余高的青銅饕餮紋方彝,形制高古,綠銹斑駁,氣韻沉雄,分明是累世簪纓的舊物。
窗明幾凈,連那雕花窗欞的細微凹槽里,也尋不到半點塵埃。這審視的結果,讓林如海心中漸生滿意與認同。他目光落回主位。
林太太坐姿挺拔如青松,腰背繃直,那身象征三品誥命的翟鳥服,穿得一絲不茍,襯得她勢如滿月,眉宇間雖有世故精明,卻也沉淀著一份屬于貴胄門庭的端凝與沉穩。
更難得的是她的談吐!言談間引經據典,提及九牧林各房掌故時信手拈來,甚至能就《九牧林氏家訓》中的幾句微言大義,與林如海略作探討,雖非精深,卻也見解不俗,顯是幼承庭訓,腹有詩書。
“舉止端莊有度,應對知書識禮,這份氣韻,這份手段,確不負九牧林氏血脈,更擔得起這三品誥命的榮光!”林如海暗忖,先前那點疑慮,此刻已被這實實在在的世家氣象與女主人的得體風范打消大半。
尤其當她談及如何重整王招宣府門庭、教導幼子,可卻被京中那些勛貴紈绔帶壞,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矜貴之氣和治家手段,以及根基在此,未曾孟母三遷教子的深深懊悔,讓林如海這位清流重臣也暗自點頭。
“說起來,妾身祖上亦是閩中莆田九牧林氏一支,”林太太巧笑倩兮,將話題不著痕跡地引向宗親,“只嘆年深日久,族譜散佚,依稀記得是‘葦’字輩上的先祖遷居京畿……”
“常聽老人言,‘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我九牧林氏子弟,無論身處何境,這詩書傳家的根本,總是不敢忘的。”
林如海眼中精光更盛,捻須頷首,接口道:“夫人所言極是。下官姑蘇林氏,追本溯源,亦是九牧林之后。先祖諱‘攢’,乃長房一脈,亦以‘詩禮傳家,清慎勤勉’為訓。夫人能持守此道,于門庭變遷之際尤顯珍貴。”他言語間已帶上了幾分同宗的溫和。
“哎呀!”林太太以帕掩口,眼中是真切的欣喜,“竟是同宗同源!林御史此言,真說到妾身心坎里了!如此說來,倒真是一家人了!”她心中暗喜,這層關系攀得極是牢靠。廳內氣氛愈發融洽親厚,雙方細數起九牧林舊事,林太太引經據典,應對得體。
林如海頻頻頷首,臉上那份清冷的疏離早已化開。林太太更是命王三官親自執起那柄鏨花銀壺,為舅老爺續上新沏的雨前龍井,姿態優雅從容。
看著眼前這位氣度雍容、談吐得體、且與自己同宗同源的誥命夫人,再想到女兒黛玉自喪母后郁郁寡歡、體弱多病的模樣,一個念頭在林如海心中清晰起來。他臉上笑意更顯熱絡,看向林太太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托付之意。
寒暄幾回后,林如海輕喚:“玉兒,來拜見夫人。”黛玉眉目似籠煙含愁,行動間弱柳扶風,規規矩矩向林太太行了萬福禮,聲音細若游絲:“侄女黛玉,拜見夫人。”那雙含露目微微抬起,清澈見底,帶著一絲好奇與憂郁,卻不知怎得京城腳下,皇城近郊,原有林氏宗親。
林太太見這小人兒清雅脫俗得不似凡塵中人,心中憐愛頓生,面上慈和笑意更甚,親自接過丫鬟遞來的那支精巧赤金累絲嵌珠仿瀟湘的小鳳釵,溫言道:“好個鐘靈毓秀的姑娘!這通身的氣派,一看便是我林氏宗族的骨血!快不必多禮,來,這個拿著。”她將釵輕輕放入黛玉手中,觸手微涼。
黛玉謝過長者厚賜,便安靜地坐回父親身側椅子,垂首不語,看著手中的鳳釵,釵身款式深得她歡喜,只悄悄打量著這位氣質高雅雍容、待她溫和的宗親夫人。
眾人又聊了幾句,便即刻吩咐開席。一時杯盤羅列,水陸畢陳。
西門大官人始終含笑陪坐一旁,并不多言,姿態守禮端正。林太太則那眼波兒流轉間,偶爾似無意般掠過西門慶的面皮,帶著一絲只有他二人才能意會的、熟稔的媚氣,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收,快得讓旁人無從察覺。
林太太咳嗽一聲,面上依舊端著雍容華貴的笑容,指揮若定,儼然是這府邸無可爭議的女主人。待賓主落座,林如海與黛玉看向席面,卻都是一怔。
只見那幾案之上,竟多是精致雅潔的姑蘇風味:
一碟清炒蝦仁,瑩白賽雪,粒粒分明如玉珠兒;
一碗碧螺蝦仁湯,湯色清亮如春水,碧螺嫩芽沉浮其間;
一碟油燜茭白,赤醬濃油,香氣直鉆鼻孔;
那蟹粉獅子頭更是粉嫩圓潤,臥在碧綠菜心上;
更有正中一盅熱氣騰騰的莼菜銀魚羹,湯色乳白,銀絲般的幼魚穿梭于滑膩的莼菜之間,點點翠綠蔥花綴著,正是姑蘇秋日最時鮮的名饌。
“夫人,這……有心了!”林如海既驚且喜,心頭暖流涌動。林太太嫣然一笑,親自執起鏨花銀勺,為黛玉布了一小碗莼菜銀魚羹,那動作又輕又柔,帶著一股子親昵:“想著御史父女是姑蘇人,怕在京中久不嘗家鄉風味,特意尋了個南邊來的廚子。手藝粗陋,權當一點心意,聊解鄉思罷。”
黛玉聞言,心頭一熱。她依禮謝過,拿起調羹,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那乳白濃郁的湯,輕輕吹了吹,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帶著河鮮清甜滋味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是幼時母親在時,家中常做的味道!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思念猛地沖上鼻尖,那熱湯還未咽下,兩行清淚卻已如斷了線的珍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滴入碗中。
“玉兒!”林如海見狀,心頭一緊,忙放下筷子,溫聲問道:“我兒,這是為何落淚?可是身上不爽利?還是這菜式不合脾胃?”言語間滿是關切與憂慮,也驚動了正與西門慶眉目傳情的林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