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的大官人!您老真是……真是活菩薩再世!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的代屋里那黃臉婆子,謝謝您了!您是不只知道,人道嬌妻美妾,可要是沒錢,那嬌妻美妾各個都是母老虎,我啊!是能晚回去一刻便晚回去一刻?!?/p>
“明日!明日一準兒到!定要沾沾大官人新鋪子的喜氣兒!扯!一定扯!多扯幾尺好料子!謝大官人!謝大官人!”
西門慶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應了,也懶得再多看這破落衙門一眼,轉身便走。張團練一路點頭哈腰,口中千恩萬謝,直將這位財神爺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大門,望著那華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直起腰來,長長吁了口氣,臉上那諂媚的笑容也像被風吹散的煙,瞬間沒了蹤影。
他轉身,捏著那幾塊猶帶體溫的碎銀子,剛想揣進懷里,忽覺旁邊兩道灼灼的目光直射過來。扭頭一看,正是方才端茶那瘦小兵丁和另一個靠在墻根、面有菜色的漢子,兩人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他手上那幾塊亮閃閃的東西,喉結上下滾動,那神情,活像餓了三天的野狗見了肉骨頭!
張團練心頭一陣煩躁,又涌起一股同病相憐的酸楚。他重重嘆了口氣,像是要把滿腹的晦氣都吐出來,手指在那幾塊碎銀上摩挲片刻,終究是咬咬牙,將它們狠狠塞進了貼身的汗褟子里。然后,才慢吞吞地從腰間一個磨得油亮的舊錢袋里,摸索出十幾枚邊緣都磨平了的銅錢,沒好氣地朝那兩人一遞:
“喏!一人一半!省著點花!日娘賊的,老子這點棺材本兒都貼給你們了!”
那兩人先是一愣,隨即臉上像開了雜貨鋪,瞬間堆滿了狂喜,忙不迭地伸出粗糙皸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點散錢接過去,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命根子,對著張團練又是作揖又是傻笑:“謝團練爺!謝團練爺賞!團練爺仁義!”
張團練看著他們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心里那點煩悶不知怎地又化作了三分無奈的笑意,虛踢了一腳,笑罵道:“滾你娘的蛋!少在這聒噪!得了幾個銅子兒就歡喜成這鳥樣!沒出息的東西!”
兩人嘻嘻哈哈,縮著脖子躲開,卻并不真走,只把那點銅錢數了又數,揣進懷里還按了按。
張團練望著空蕩蕩的校場,那點笑意又迅速褪去,化作一片更深的灰敗。他倚著門框,望著西門慶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聲音里滿是憋屈和渴望:“唉……這西門大官人……要是能多來幾遭……就好了……”
旁邊那剛得了錢的瘦小兵丁,大約是歡喜沖昏了頭,又或是覺得團練爺方才罵得親切,竟順嘴接了一句,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飄進張團練耳朵里:“嘿……團練爺,您想得倒美!人家西門大官人憑啥總來?咱們這兒又不是…麗春院…又不是那勾欄瓦舍里的窯姐兒窩子,會唱曲兒會暖床,能勾著大官人的魂兒……”
這句話不啻于一個炸雷!張團練那張本已灰敗的臉,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一股邪火“噌”地直沖頂梁門!他猛地回頭,眼珠子瞪得血紅,額上青筋暴跳,狠狠一巴掌拍在門框上,震得那朽木簌簌掉渣!
“放你娘的狗臭屁?。?!”這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嚇得那瘦小兵丁和旁邊漢子渾身一哆嗦,手里的銅錢差點掉地上,臉都白了,以為團練爺要動真格的責罰,腿肚子都開始轉筋。
卻見張團練胸膛劇烈起伏,指著那兵丁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聲音卻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狂怒和自嘲,破口大罵起來:“窯姐兒?!窯姐兒?!他娘的??!你……你說得倒輕巧!老子今日才算是活明白了!這他娘的世道!當咱們這個鳥團練!穿這身狗皮!頂著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帽子?。 ?/p>
他越說越氣,唾沫星子橫飛:“呸!老子還不如那窯子里的婊子!婊子張張腿,好歹能掙幾兩白花花的銀子!”
“老子呢?!老子天天對著這些破銅爛鐵,對著你們這群餓得前胸貼后背的窮鬼!對上頭要裝孫子,對西門慶那等豪強更要裝孫子!裝得臉都笑僵了!舌頭都舔麻了!才他娘的換來這點塞牙縫都不夠的碎銀子!還要分給你們這群討債鬼!!”
他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婊子賣肉,明碼標價!老子賣什么?!賣這張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賣這身官皮給人當猴耍!到頭來,連婊子都不如!婊子還能攢下點私房錢!老子……老子他娘的連口飽飯都快混不上了!這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鳥官?。?!”
“呸呸呸!老子恨自己爹娘沒把自己生得俊俏,不然,老子也去賣屁股,豈不是比呆著這喝粗茶強?”
西門慶撩袍邁出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衙門門檻,外頭天光刺眼,他瞇了瞇眼,仿佛要把方才那團晦氣甩在身后。人剛在臺階上站定,斜刺里便“呼啦”竄出幾條人影!
正是幾個在衙門口墻根下曬暖、閑磕牙的團練潑皮!這幾個漢子,身上號褂油光锃亮,補丁迭著補丁,臉上帶著市井無賴特有的憊懶與諂媚混合的怪笑。一見西門慶出來,如同聞著血腥味的蒼蠅,爭先恐后地撲向他拴在歪脖子老槐樹下的那匹高頭駿馬,倒是還知道幾分體統,把衣服趕緊裹住滿是刺青的身子。
“大官人!小的給您牽馬!”“滾開!是我先瞧見的!”“大官人!小的扶您上鞍!”
幾人推推搡搡,互相使著絆子,嘴里不干不凈地低聲咒罵著。那爭搶牽馬繩的架勢,哪里像吃皇糧的兵丁,分明是街市上搶客的腳夫、碼頭爭活的苦力!
可這些人說是民丁,其實身份不一,不過是團練衙門為了充人頭數,領皇糧的點卯而已。
西門慶冷眼瞧著這場鬧劇,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懶得理會這些家伙,只隨意一擺手,止住了他們的聒噪。隨即,探手入懷,看也不看,掏出一把銅錢,丟給其中一個頭兒模樣手里。
方才還互相推搡爭搶的兵丁們,眼睛瞬間瞪得血紅!什么體面、什么同袍情誼,此刻全拋到了九霄云外!幾個人如同餓鷹撲食,齊刷刷地猛撲下去!你推我擠,手腳并用,甚至有人滾倒在地,就為了搶奪那幾枚沾了泥土的銅子兒!一時間,塵土飛揚,污言穢語,丑態百出,活脫脫一幅群丐爭食圖!
西門慶立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這團翻滾的、只為幾枚銅錢便撕破臉的“兵丁”,眉頭緊鎖,他心中那點殘存的疑慮,此刻徹底煙消云散。
看都懶得再看那群還在泥地里摸索爭搶的腌臜貨一眼,西門慶一撩袍角,徑直走到自己的馬前。方才爭搶得最兇的一個潑皮,此刻倒是眼疾手快,見大官人過來,也顧不得沒搶到幾個銅錢,慌忙連滾帶爬地俯下身去,用自己那臟兮兮的袖子,胡亂在西門慶的靴子上抹了兩把,諂笑道:“大官人,您上馬!您上馬!”
西門慶看也沒看他,仿佛那只是塊墊腳石。他動作利落地踩鐙、翻身、穩穩落在雕花馬鞍上。那匹駿馬似乎也嫌棄此地污濁,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駕!”
西門慶一抖韁繩,靴跟輕輕一磕馬腹。駿馬揚蹄,帶起一陣塵土朝著自家綢緞鋪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