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官人!此物喚作‘雀金裘’!端的了不得!您瞧——”
他指頭虛點著那料子,眼珠子都放出光來,“乃是真真兒的孔雀翎眼兒,捻進赤金絲線里,一針一線,一寸一寸,全憑那頂尖兒繡娘的熬干了心血繡出來的!非是凡間手段!”
他咽了口唾沫,話匣子愈發(fā)收不?。骸靶〉漠?dāng)年在江南學(xué)藝,聽那老師傅提過一嘴,這可是大內(nèi)里的御用物!海外藩邦萬里迢迢進貢來的稀罕寶貝!便連內(nèi)廷都稀少,宮里頭的娘娘們也得緊著份例使,等閑不得見!”
“外頭?嘿嘿,便是那蘇杭地面上積年的老繡工,別說仿出這份兒神韻仙氣兒,便是想開開眼,瞧上一瞧,那也是癡心妄想,夢里尋摸不著!”
大官人微微頷首,鼻子里嗯了一聲,問道:“這等稀罕物事,你卻是如何弄到手里這塊料頭兒的?”
徐直臉上立時堆出十二分的得意,褶子都笑開了花,忙不迭躬身道:
“正要稟與大官人知曉!昨日鋪子里來了個姑娘,生得是……”
他瞇縫著眼,咂摸著嘴,似在回味,“……身量高挑,走起路來風(fēng)擺柳似的,倒有幾分英氣爽利,只是那釵環(huán)簪珥,略有些簡陋。穿戴雖不甚富貴,可通身那股子氣派,嘖,不像那小門小戶養(yǎng)得出的女兒?!?/p>
“她懷里抱著一包袱精工繡帕,針腳細密賽過天孫織錦,花樣新奇透著巧思,用料更是講究!那手藝,乖乖,竟不輸蘇杭頂尖的老師傅!問咱們鋪子收是不收?!?/p>
徐直賊眼偷覷西門慶神色,見他聽得專注,并無不耐,這才續(xù)上話頭:“小人當(dāng)時就留了心。那批帕子雖好,終歸是些小物件,值不了潑天銀子。奇就奇在這北地粗糙,竟藏著這般手段不亞于江南靈巧的繡娘!小人便拿話套她,問她可有壓箱底的好貨、稀罕物?”
“誰知那雌兒性子倒爽利,言談間竟真?zhèn)€掏出了這料子,說是只要咱們能尋摸到好材料,她便能定做這樣的稀罕寶貝!”
“小人一看這料子,魂兒都驚飛了!我的親娘!連大內(nèi)都金貴著的進貢物件兒!當(dāng)下便與之商談,好說歹說,她才像割肉似的,萬分不舍,把這小小一塊‘雀金裘’的料頭壓在這里!”
“小人一見之下,當(dāng)下自作主張,狗膽包天,徑直從柜上支了銀子,連那批精工帕子帶這塊金貴料頭兒,一股腦兒都收了下來!事出倉促,未及先行稟明大官人,又不得不做,小的該死!”
說著,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就要跪倒塵埃磕頭告饒。
大官人他大手一揮,渾不在意地笑道:“徐掌柜!我既把這鋪面交與你掌管,自然是全然信你!這等眼力勁兒該使的時候,就該當(dāng)機立斷!區(qū)區(qū)小事,你做得好!何罪之有?日后再遇著這等良機,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徐直聽得此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連連作揖:“謝大官人恩典!謝大官人信任!”他直起身,眼中閃爍著商人特有的精光,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大官人話說得輕飄,可徐直在幾個綢緞鋪子里滾打多年,深知掌柜擅動柜上銀子乃是東家大忌。
試問哪家東家肯這般放權(quán)?更別提還許了他綢緞鋪的干股!這份信任與厚待,直叫他心窩子里滾燙,暗地里把牙關(guān)一咬,心中賭咒發(fā)誓,自己這一半余生更要多家為這綢緞鋪操勞才是。
他趕緊又湊前半步,聲音壓得更低,透著十二分的機密與熱切:
“大官人!您老圣明!那雀金裘……嘿嘿,這才是真佛腳底下的金蓮座!潑天的富貴門路?。√热粼蹅兡艹蹲∧枪媚铮钌纤砗蟮睦C娘……您想想,繡出幾件大內(nèi)稀少貢品般的大件織物來,往這鋪子里一鎮(zhèn)!”
“乖乖!莫說這清河縣,便是那京師里、蘇杭地面上,那些鼻孔朝天的老字號,也得被咱們生生碾進泥地里去!那風(fēng)光,嘖嘖……”
大官人聽得連連頷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如滾油煎沸。
徐直說的“鎮(zhèn)店之寶”固然是好,卻非他此刻心頭所念。
他心中另一番更深的計較:這等連內(nèi)廷都金貴稀罕的物件兒,若是能弄到手里,不顯山不露水地送到那些要緊人物的府上……當(dāng)作結(jié)交晉身的梯子、打通關(guān)節(jié)的敲門磚……
其價值,豈是區(qū)區(qū)擺在店里招搖的“鎮(zhèn)店之寶”可比?那才是真正物盡其用,想到此處,他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嘴角勾起笑意。
西門慶聽罷鼻子里“唔”了一聲,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慢悠悠道:“嗯,你心里有數(shù)便好。既是要籠絡(luò)住那姑娘,日后收她的繡物,便是價錢上多抬她幾分,也使得。這份錢,自有去處。”
徐直聞言,忙不迭地躬身,臉上堆滿了諂笑:“大官人高見!小的省得,省得!”
西門慶滿意地點點頭,呷了口茶,忽又想起一事,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低了些:
“還有一樁,那‘十人團’訂的綢緞,按日子該交付了。你記著,面上照舊應(yīng)承,只是每批貨,暗地里都給我拖后幾日。不必言明,只推說路上耽擱、新貨查驗需時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