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我的親娘祖奶奶!你也不想想那西門大官人是何等樣人?清河縣里咳嗽一聲,四城八鄉(xiāng)都要打哆嗦的主兒!”
“家里金銀堆成山,綾羅塞滿倉,聽說還是天上文曲星老爺下凡哩!他那后宅里,嬌滴滴的美人兒,粉嘟嘟的姐兒,烏泱泱一大群,哪一個不是畫兒里走下來的?就咱們這窮得叮當響、耗子都不生崽的破窩……他老人家肯屈尊瞧一眼?那不是自跌了身份嘛!”
王六兒聽他這般說,里那股不甘心的火苗“噌”地又竄了起來,猛地扭過身子,吊梢眼一瞪,,呸”地啐了一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照你這么說,老娘我就丑得見不得人了?入不了他西門大官人的眼?”
韓道國唬得陪笑布置,自知失言,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氣,兩只爪子在她腰背上死命地揉捏捶打,嘴里忙不迭地找補:
“哎喲我的好婆娘,親奶奶!你千萬莫惱!我是說……我是說那西門大官人他……他那雙招子是叫驢糞蛋糊住了!他……他天生是個睜眼瞎!放著娘子你這般風流俊俏、勾魂奪魄的人物不瞧,可不是活該他瞎了眼?娘子你在我心里,那是……那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塵也不換的!”
王六兒被他這通沒皮沒臉的奉承說得心里略略平復,雖知是灌迷湯,卻也熨帖。
她復又懶洋洋轉回身去,依舊對著鏡子,手指蘸了點唾沫,細細地抿著鬢角,幽幽地嘆了口長氣:
“罷了!癩蛤蟆也甭想吃那天鵝肉。能攥住來保這棵‘錢串子’,也算咱們的造化。你麻利揉著,手上加點勁兒,我這腰……還酸得緊哩。”
且說玳安和西門慶倆人端坐馬背之上,馬蹄聲得得,緩緩行至獅子街中段。
望見前面一個炊餅攤子,竟圍著七八個主顧,比平素熱鬧了不少。
攤主依舊是那矮矬矬、瘦筋筋,人送外號“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正埋著顆倭瓜腦袋,吭哧吭哧揉搓著案板上的面團。
扎眼的是,那攤子旁邊新支棱起幾張歪歪扭扭的粗木桌凳,一個婦人正風風火火地在旁邊一個小炭爐子上張羅。
定睛看那婦人,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身段兒倒還齊整,眉眼間也透著幾分干凈利落,身上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腰間緊束著條油漬麻花的圍裙。
她手腳麻利得緊,一邊眼疾手快地攪弄著灶上一小鐵鍋“咕嘟嘟”翻著泡的玉糝羹,熱氣白霧騰騰而起。
這“玉糝羹”,名兒雅,細瞧起來,竟也有幾分勾人饞蟲的賣相。
粗白蘿卜刮得溜光水滑,切成骰子般齊整的小丁,混著金燦燦的碎粟米、各色飽滿的雜豆子,一股腦兒丟進咕嘟咕嘟翻滾的清水里熬煮。
直熬到那蘿卜丁酥軟透了芯,入口即化,粟米豆子粒粒開花,爆出稠糯的米漿,一鍋湯便熬成了濃稠的乳白,稠乎乎、顫巍巍的,熱氣裹挾著蘿卜的清甜和谷物的焦香直往人鼻孔里鉆。
臨起鍋,這武大郎的婆娘又眼疾手快地撒入幾片鮮靈靈、翠生生的菜葉,再吝嗇又精準地滴上三兩滴小壺燒滾的香油——那油星子遇水便“滋啦”一聲化開,金箔似的在濃湯表面漾開,瞬間將那樸素的香氣拔高了一層,勾得人肚里的饞蟲直打滾兒。
一碗下肚,暖胃暖身,是冬日里寒酸窮人肚里最熨帖的暖熱念想。
蘇學士有詩贊曰: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這婦人一邊又從腳邊幾個粗陶壇罐里,筷子翻飛,麻溜地夾出些黑黢黢的腌蘿卜、黃澄澄的醬瓜、蔫巴巴的咸菜梗子之類,分門別類碼在豁了牙的小碟子里。
那些走街串巷的苦力、販夫走卒,買了武大那死面疙瘩似的炊餅,便順勢坐到那油光锃亮的條凳上。
或花幾個銅板要碗滾燙的素羹就著下咽,或買上幾筷子咸菜佐餐,這小小的攤檔,買賣倒比那武大獨個兒戳著時興旺了豈止數(shù)倍。
玳安眼尖嘴快,側過身,壓著嗓子:“大爹,您老人家瞧見沒?那不是賣炊餅的武大那廝么?緊挨著他忙活的那婦人,便是前些時您吩咐王婆、薛嫂那幾個老虔婆,七拼八湊給他尋來的渾家。”
“嘿!這小娘兒們倒是個有算計的能發(fā)家的!才來沒三五日光景,就琢磨出這生財?shù)姆ㄗ樱釡珴L水的素羹、齁咸開味的腌菜搭著賣,您看,把武大這半死不活的攤子,生生給盤火了!”
正當此時,身后一聲洪亮卻透著十二分恭敬的呼喚炸響:“東家!”
西門慶與玳安聞聲勒馬回望,卻見一條鐵塔也似的凜凜大漢叉手立在馬后,正是武松。
他濃眉擰著疙瘩,虎目灼灼生光,目光似有千鈞重,越過西門慶的肩頭,釘在那炊餅攤前佝僂如蝦米、正與面團較勁的武大郎身上,眼神是骨肉連心的寬慰。
武松深吸一口氣,抱拳當胸,對著西門慶深深一揖,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大官人!武松……替我大哥,替我武家,謝過大官人恩德!若非大官人周全,大哥他…和我……”
西門慶端坐馬上,面上波瀾不驚,只微微擺了擺手,目光掃過喧鬧的街市,掠過武大攤前那些埋頭吃喝的販夫走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