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待她自是極慈愛的,可這府里上下幾百口人,心思各異,她一個“客邊”的小姐,失了父親這倚仗,行事說話,哪能真由著性子?
黛玉強壓下心頭的酸楚與翻涌的思緒,抬起一雙含露目,那眼中已是水光瀲滟,卻硬是咬著唇不肯落下淚來,怕更惹父親傷懷。
她微微垂首,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子柔順中的倔強:
“父親的話,玉兒都記下了。”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
“外祖母待玉兒極是慈愛,父親盡可安心。玉兒……玉兒在府里,自會‘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敢行差踏錯,失了父親和外祖母的體面。”
說到此處,她抬起眼,深深地望著林如海,藏著深深的憂慮與不舍:“父親此去公干,干系重大,務請……千萬保重身子。鹽務繁雜,父親勞心勞力,更需仔細調養,莫要……莫要過于操勞了。”
提及清河宗親,黛玉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溫順地點頭:
“父親為玉兒思慮周全,玉兒感念。若……若心中煩悶,會記得父親的話,去那邊走動散心,請父親勿以玉兒為念。”
她最后深深一福,聲音帶著微顫,卻努力維持著平靜:
“父親只管放心前去,玉兒……會好好的。只盼父親面圣后,早日功成。”說罷,便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掩去了眸中幾乎要傾瀉而出的淚水與萬千愁緒。
父女倆在這里各自交代。
遠處。
王夫人面色沉郁,薛夫人陪笑周旋,兩人遠遠見林如海和林黛玉倚在亭邊欄桿上。
王夫人見到林黛玉瘦影伶仃,一雙杏眼含怨帶愁,直勾勾望著池水。王夫人鼻子里哼了一聲,拿帕子掩口,低聲道:“你瞧,那小蹄子又擺出這副死樣子!活脫脫她娘當年模樣,叫人看了就生厭。”
薛夫人忙賠笑道:“姐姐何苦跟小輩計較?”
王夫人卻似被勾起了心頭火,切齒道:“計較?我計較的是寶玉!天天讓那孽障讀書,讀得腦子都壞了,整日里渾渾噩噩,見了林丫頭就丟了魂兒似的。你道讀書是好事?”
“呸!賈珠便是讓這群酸儒逼著讀書給逼死的!那時節,老爺們只管逼他考功名,生生熬干了心血,落得個少年夭亡——如今又輪到寶玉,我豈能再容?”
王夫人忽地絞緊手中帕子,牙縫里擠出毒火來:“我那兒媳李紈!日日捧著書裝菩薩,我看著她就假清高,便想起我可憐的珠兒!”
“若不是當年那群老學究逼珠兒讀書考功名,他怎會熬干心血?如今倒好,留下個寡婦抱著貞節牌坊當飯吃,連累寶玉也要走這絕路!”
薛姨媽唬得忙扶她手臂:“姐姐慎言!珠哥兒媳婦到底守著蘭兒……”
話未說完,王夫人早一甩袖子啐道:
“守?我寧可她改嫁!早日嫁掉更好,裝模作樣教蘭兒背詩誦經,打量我不知道?這起讀書種子,專會吸人骨髓!”
薛夫人聽得一愣,腳步微頓,脫口道:“姐姐,你平時嘴上不也常夸讀書明理……”
未說完,王夫人早冷笑打斷:“我說的讀書是讓他進官圈!讀書能和官圈一樣?蠢材才信那些虛文!”
“我王賈兩家,世代簪纓,給寶玉弄個官還不容易?花些銀子打點,讓他跟著大哥哥去武官營,手握些兵權實權才是正途。”
“讀那么多書又有何用?能當飯吃還是能擋刀槍?不過養出一群書呆子,白白便宜了外人!”她說著,眼角斜睨遠處林黛玉,恨意如滔天。
二人話音雖低,卻叫遠遠跟在后頭的薛寶釵聽了個影影綽綽。
寶釵本是個心思縝密的,只隔著十來步,裝作賞花,實則耳聽八方。王夫人的話雖不甚清楚,但那一腔怨毒,卻似寒風刺骨,直透心扉。
寶釵暗忖:“姨媽這恨意,分明是從林姑娘母親處移來的,如今全傾在她身上了,不知姨媽為何這么恨賈敏,恍若深宅婦人熬了半輩子的酸醋發了酵,化為毒,一股腦傾倒在那林姑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