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畫著太湖石。
那怪石的嶙峋孔竅,盤曲皺褶,乃至石皮上常年摩挲形成的溫潤包漿,都被描摹得纖毫畢現,仿佛伸手便能觸到那冰涼堅硬的質感!
不見水墨氤氳,唯有密密麻麻、層層迭迭的灰黑線條塊面,冷酷地堆砌出光影明暗,將那美人的溫香軟玉、石頭的錚錚鐵骨,都鎖得嚴絲合縫,透著一股妖異的、令人窒息的真實!
米芾喉頭“咯咯”作響,如同被扼住了脖子,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嘶啞變調的聲音:“這怎么的把光暗都囚在了紙上?美……美人……怪石?!”
他哪還顧得甚么體統,猛地撲向桌案,冠纓歪斜,嘴里還念念有詞:
“咄咄怪事!墨色單一,偏生堆砌出萬種風情、石之魂魄,此墨……莫非是畫皮妖的丹砂?這線條……層層覆蓋,竟能堆出活物光影!”
這番癲狂舉動,看得滿座勛貴目瞪口呆,竊語聲陡然拔高。
米芾強壓著心海翻騰,用他那套浸淫半生的書畫圭臬去套這“妖物”。
他看出作畫者的意圖——不僅要形骸酷肖,更要榨出那美人眼里的萬種情思、石頭骨子里的千年滄桑!
那操控灰階、編織光影的手段,精絕得如同鬼斧神工!觀察之細,連美人耳垂上一粒微痣、石縫深處一點青苔都逃不過!
米芾自負眼力冠絕古今,此刻也覺一股寒氣自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張萱畫仕女,周昉畫美人,亦……亦無此等活色!李成范寬畫石,也……也斷無此等肌骨!”
他倒吸一口涼氣,聲音格外刺耳。
可他那文人清高孤傲的脾性,像被毒蝎子狠狠蟄了一下,猛地炸起!
“砰!”他竟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案幾上,震得茶盞跳起,湯水四濺!
閣中一片低呼。
一位地位最大的郡王喊道:“米元章!慎行!”
米芾似被驚醒,臉上卻漲得如同豬肝,兀自梗著脖子,指著那畫,聲音因激動而尖銳:
“不對不對!這畫雖然精妙,然……然則!匠氣熏天!俗不可耐!只知死描這二兩皮相、幾塊頑骨,全無半分氣韻神魂!筆意安在?”
“胸中丘壑安在?美人如偶,頑石如尸,死物!皆是死物!此乃畫工媚俗之技,焉能與我那寫意丹青共論?”
他罵得聲色俱厲,目光卻像被粘住一般,忍不住又瞟向畫中女子那欲語還休的眼眸和他心尖上的太湖石!,
他本就對畫石一道著魔至深,如今看來,仿佛這畫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畢生追求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最惡毒的嘲諷與鞭撻!
它太真了,真得蠻橫無理,真得令人心膽俱顫!
一股混雜著羞憤、嫉妒與莫名燥熱的邪火直沖天靈蓋。
他瘋勁徹底發作,也顧不得場合,劈手奪過旁邊侍者捧著的紫毫,蘸飽了濃墨,扯過一張澄心堂紙,就要去摹那美人勾魂的眼波。
可這筆一下去,全然是驢唇不對馬嘴!
他的線條,講究的是個風流蘊藉,是胸中逸氣,哪能像那“妖畫”一般,去拆解那睫毛如何根根分明、那眼波光影如何流轉、那石頭紋理如何轉折透光?
涂了改,改了涂,美人眼波成了兩團墨漬,太湖石成了一坨黑炭,名貴的澄心堂紙,瞬間成了擦桌布!
“哇呀呀!氣煞我也!”米芾怪叫一聲,將那涂鴉揉作一團,狠狠擲于地上,還踏上一腳!
挫敗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肝。暖閣內死寂一片,只聞他粗重如牛的喘息。
勛貴們面面相覷,交換著驚駭的眼神。
米芾頹然跌坐回椅中,面色灰敗,冠帶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