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進來一位一個身影便悄無聲息地挨了過來。
靜虛老尼一身青灰色海青,漿洗得倒是挺括,只是那領口袖緣已磨得發白起毛。
她臉上堆著笑,皺紋擠得如同揉皺的經卷,雙手合十,念了句含糊不清的佛號:“阿彌陀佛,給二奶奶請安,給蓉大奶奶請安。二位奶奶辛苦,節哀順變。”
王熙鳳正被銀子逼得心頭火起,見了這老尼姑,眼皮都懶得抬,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靜虛卻渾不在意,臉上諂媚的笑紋更深,腰彎得更低。
她身上一股子濃重的陳年檀香氣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隔夜脂粉的膩味,鉆進倆人的鼻孔,讓倆人眉頭一皺。
“二奶奶慈悲,”靜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濕漉漉的神秘:“貧尼本不該在此時叨擾,只是…有件積陰德的大好事,思來想去,非太太,二奶奶這等殺伐決斷、手眼通天的貴人不能成全。”
王熙鳳斜睨著她,那焦躁的眼底深處,一絲屬于商賈的本能精光倏然閃過。她沒說話,只端起旁邊小幾上一盞涼透了的殘茶,用碗蓋一下下撇著浮沫。
靜虛老尼接著說道:“原正要到府里求太太,見到奶奶到此,先請奶奶一個示下。”
鳳姐問道:“什么事?”
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
“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
“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兩家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眼看就要對簿公堂,血濺五步了!”
“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云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愿。”
王熙鳳聽了靜虛的話,心中一喜,正愁銀子來路沒有進項,豐潤的紅唇一撇,嗤地一聲笑了出來,眼波流轉間帶著股子居高臨下的慵懶:“喲,師太這話說的!這事兒聽著倒不大,芝麻綠豆似的。只是嘛……”
她拖長了調子,身子往椅背里一靠:“太太是何等尊貴的人?這等下三濫的官司銀子,她老人家連眼皮子都懶得夾一下,自然是不管的。”
靜虛老尼那青灰海青袍子下的身子往前湊了湊,枯皺的老臉堆滿了諂笑,渾濁的眼珠子緊盯著王熙鳳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阿彌陀佛!太太金尊玉貴不管,可奶奶您不一樣啊!您是這府里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這等積陰德、顯手段的好事兒,您一句話,不就周全了?”
王熙鳳眼皮都沒抬,只用那染著蔻丹的指甲輕輕彈了彈小幾上并不存在的灰,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慢悠悠道:“銀子?呵,我如今又不等著那黃白之物開鍋下米。再說了,”
她眼風一掃靜虛,帶著點凜冽:“這等腌臜官司,沾手帶腥,我王熙鳳還不屑去做!”
靜虛被這軟釘子一碰,心頭那點剛升起的妄想“噗”地一聲,如同被戳破的尿泡,泄了氣。
她臉上的褶子瞬間耷拉下來,像塊揉爛了的抹布,半晌才悠悠嘆出口濁氣,那嘆息聲又黏又沉,帶著股子挑撥的火星子:
“唉……話雖如此說,可奶奶您想想……那張財主家,是認準了咱府上的門路,才巴巴地求到貧尼這里,舍了臉面下血本。”
“如今府里若撒手不管,知道的,說是奶奶們貴人事忙,沒工夫理會這微末小事兒;那不知道的,還只當是……堂堂國公府,連這點子抬抬手就能擺平的小手段都拿不出,怕了那守備家,或是……不稀罕他那點子孝敬呢?”
王熙鳳那雙原本半闔著的丹鳳眼倏地睜開了!眼底那點慵懶譏誚瞬間被一股灼熱的的興頭取代,她紅唇一咧,露出雪白的貝齒,那笑容帶著一股子不管不顧的煞氣:
“手段拿不出?哈哈!師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她手一揮,腕上沉甸甸的金鐲叮當作響,
“什么陰司報應?什么地獄輪回?我王熙鳳不信那些鬼話!憑他天王老子的事,只要我想辦,就沒有辦不成的!你回去告訴——”她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燃起兩簇幽綠的鬼火,
“叫他乖乖備下五千兩現銀子!一個子兒也不能少!擺到我眼前!我立時就替他出了這口腌臜氣!叫那守備家乖乖地、屁都不敢放一個地把親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