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姐兒,還洗這些勞什子作甚?聽姑姑一句肺腑之言,趁早多算計算計自家后路才是正經!”
“男人嘛,都是那饞嘴的貓兒,聞著腥兒就來,膩味了,爪子一蹬就走!舊人哭死,他眼皮子也懶得抬一下,再尋常不過的事!他是如何對我的你也看著了。”
““如今媽媽還肯賞你這口餿飯吃,那是看在大官人面上!可你掰著指頭數數,大官人多久沒踏進咱這麗春院的門檻了?天大的面子,也有使完的那一日!”
“等到媽媽斷了你的嚼裹兒,難不成你還指望天上掉下餡餅來?趁早收了你那點癡心妄想,預備著……重拾舊業才是正理!這身皮肉骨朵兒,橫豎是咱行院里的本錢!姐兒愛俏,妓兒愛鈔,自古如此!你若愿意就點個頭,我娶和媽媽說?!薄?/p>
李桂姐聽了,依舊埋著頭,死死攥著手里那濕冷冰寒的衣物,指節捏得慘白,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細線,半個字也不肯吐,只那衣襟被她攥得滴下水來,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恰在此時,前院忽地炸了鍋也似,一片喧嘩騷動!
只聽得報事的小廝扯著嗓子,打雷般一路嚷將過去。不消片刻,一個龜公氣喘吁吁、滿面紅光地滾進后院,人未至,聲先到,沖著眾人便嚷:
“了不得!了不得!天大的造化!西門大官人!蒙圣上洪恩,特授了個頂頂了不得的大官兒!叫甚么‘顯謨閣直閣’!”
“黃綾子圣旨、金花表里,都浩浩蕩蕩降到他府上去了!連縣尊李大老爺都得哈著腰,親自陪著尊使老爺去宣旨!那排場!那體面!真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啊!”
“當真?我的天爺!這可是潑天的富貴!”李嬌兒一聽,登時把裙子一提,也顧不得體面,踩著半高不低的鞋,一溜煙兒往前院奔去,只想擠在門縫里沾點子貴氣。
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李嬌兒才帶著一身寒氣,鬢角微亂地擠了回來,臉上卻還殘存著看熱鬧的興奮,兩腮紅撲撲的,倒比抹了胭脂還鮮亮些。
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那依舊埋頭、死命搓洗衣裳的李桂姐身邊,氣兒還沒喘勻,便快嘴快舌地砸下話來:
“桂姐兒!千真萬確!大官人真真是一步登了天了!那場面……嘖嘖嘖,滿城的頭面人物,李縣尊騎著馬兒在最當前,兩邊烏壓壓跪了一地!鼓樂喧天,比過年還熱鬧十倍!”
她話音陡然一沉,那點憐憫像浮在水上的油花:“姑姑我今兒就撕開面皮,把話給你撂在明處!你呀還是趁早死了那份攀高枝、擠進西門大宅當鳳凰的心吧!從前大官人還沒這般顯赫,或許……或許還有萬萬分之一的指頭縫兒,讓你鉆進去,哪怕當個通房丫頭,也算是個著落?”
“可如今呢?”李嬌兒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氣,“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官身!官宦門第!那門檻,比城墻還高!你是什么?是咱們這麗春院里掛了牌的粉頭!只是等著梳籠而已?!?/p>
“如今別說娶你當娘子、抬你做姨娘,便是想收你進府,做個端茶遞水、倒夜壺的粗使丫頭,都嫌你腌臜!怕污了他新貴老爺的文曲星地界!臟了他府上三尺清靜地!我的傻姐兒,你醒醒吧!”
這一番話,字字如淬了毒的鋼針,句句似剔骨的尖刀,狠命地攮進李桂姐的心窩肺管子里!
李桂姐的身子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依舊死死地埋著頭,對著那盆冰冷渾濁的臟水。
只是那雙凍得紅腫、布滿血口子的手,搓洗衣物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沉滯,仿佛那水里浸的不是衣物,而是千斤重的鐵塊。
終于,一滴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低垂的眼眶里掙脫出來,“嗒”地一聲,砸進渾濁的洗衣盆里,瞬間便被污水吞沒。
緊接著,又是一滴,兩滴……如同斷了線的血淚珠子,無聲無息地墜落,融入那刺骨的冰寒之中。
李嬌兒冷眼瞧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知道火候已到,話已說絕。她長長地吁了口氣,那嘆息里裹挾著世故的塵埃和一星半點自己也未察覺的兔死狐悲,搖了搖頭:“唉……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為之,早做……打算吧!”
說罷,緊了緊身上那件半舊的花緞皮襖,將暖烘烘的手爐往懷里揣了揣,扭著腰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凍死人的后院。
獨留下李桂姐一個人,像尊冰雕,對著那盆永遠也洗不凈的腌臜衣物和淚痕,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那單調而絕望的搓衣聲,“嚓…嚓…嚓……”地響著,一聲慢似一聲,一聲冷似一聲,像是她殘存心腸最后一點微弱的、行將斷絕的掙扎。
卻說西門府上,今日真真是天降祥瑞,貴氣盈門。
那黃綾裱背、五色云鶴紋的圣旨,由一位面皮白凈、身著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爺捧著,在縣尊李大人及一眾佐貳官、地方縉紳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直抵西門府大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