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齊刷刷扭頭望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立著一人,頭戴忠靖冠,身穿玄色暗紋直裰,腰間羊脂玉帶襯著魁梧身形,不是那清河縣里說一不二的西門大官人又是誰?
應伯爵見風使舵最快,臉上登時堆下笑來,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去,打躬作揖道:“哎喲!我的好大哥!您老怎得腳底生風,來得這般快法?”
西門慶負手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地上抖作一團的老鴇、亂哄哄的潑皮,最后落在梨花帶雨的李桂姐身上,這才慢悠悠開口道:
“本待這事兒成與不成,全在她一念之間。橫豎她既是我西門慶看上的人兒,無論成不成總要給她個明白交代。如今看來,倒是水到渠成了?!?/p>
這話不輕不重,卻字字敲在李桂姐心坎上。
她癡癡望著西門大官人,萬般委屈、驚恐、后怕,還有一絲不敢置信的狂喜,從地獄里爬回人間,百感交集,化作滾燙的淚珠兒,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往下掉。
她挪動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挨走到西門慶面前,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卻清晰:“奴婢…桂姐兒…見過大爹…”
西門慶哈哈一笑,望著這李桂姐。
只見粉黛盡洗,鉛華不施,一張瓜子臉兒素凈得如同初雪新剝的嫩菱角,只余下那天然一段風流態度。
兩道籠煙眉細細彎彎,此刻因著哭泣,微微蹙著,恰似西子捧心,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憐。這嬌弱媚態真真是:梨花帶雨,海棠含露,別有一番揉碎人心的風流。
大手一伸,穩穩將她攙扶起來,順勢便握住了那冰涼顫抖的小手,溫言道:“傻姐兒,哭什么?我可沒有那八抬大轎、鳳冠霞帔的排場來接你。只有門外一匹馬,倒也筋骨強健,馱得動倆人。便如那晚一般,你可…愿意?”
李桂姐哪里還說得出話?只覺一股熱流從被握住的手心直沖頭頂,滿心滿肺都被這從未有過的踏實填滿了。
她仰起淚痕斑駁的臉,望著西門慶那帶著三分憐惜七分篤定的眼睛,只顧得拼命點頭。那淚珠兒,便隨著她點頭的動作,大顆大顆地灑落在塵埃里。
卻說外面月色昏黃,疏星幾點。
西門慶那匹健馬馱著二人,踢踢踏踏行在寂寥的街巷上。
李桂姐縮在大官人寬闊滾燙的懷里,身子猶自簌簌輕顫。方才麗春院里那場雷霆風暴、地獄輪回,此刻竟真真兒換做了這暖玉溫香的懷抱。
她只覺得云里霧里,魂靈兒尚未歸竅,腦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只曉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貼住大官人那堅實如鐵的胸膛,恨不能把自己揉碎了嵌進去,唯恐這不過是黃粱一夢。
西門慶一手控韁,一手卻穩穩圈著她纖細的腰肢,低頭嗅著她身上的味兒,半晌,方慢悠悠開了口,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桂姐兒,如今你既是我西門府上的人了,有些丑話,免得日后心里存了疙瘩,爺不得不說在頭里。你豎起耳朵,好生聽著?!?/p>
李桂姐在他懷中忙不迭點頭,如同搗蒜,悶悶應道:“奴婢…聽著呢…大爹…”
西門慶箍在她小腹上的那只大手,溫熱厚實,恰好替她嚴嚴實實擋住了深秋夜風直侵肚腹的寒涼。
李桂姐感受著這份霸道里透出的體貼,心尖兒又是一顫,連帶著說話的聲音也愈發柔膩似水:“大爹…只管吩咐…”
“方才…”西門慶頓了頓,氣息拂過她耳廓,“…怨不怨爺最后還擺你一道,試你一試?”
李桂姐想也未想,脫口而出:“奴婢不怨!”
呵…”大官人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輕笑,那笑聲在厚實的胸膛里嗡嗡震動,震得李桂姐心尖兒也跟著一顫一顫,酥酥麻麻的。
“真不怨?小油嘴兒…”他低下頭,溫熱的氣息有意無意地拂過她敏感的耳垂,“…單憑你這張小嘴兒,哄得爺骨頭縫里都發酥倒是容易。只是…”
他故意頓了頓,圈在她腰腹的手臂緊了緊:“…若是今日你這甜絲絲的話里,摻了半星兒虛言,將來被爺摸清了底細…”
“爺那西門府上的‘家法’…可不似你們麗春院的鞭子差!”
李桂姐越發地往那滾燙的懷里揉,搖了搖頭:“真不怨!奴婢說的是真話?!?/p>
她仰起那張在月色下愈發顯得楚楚可憐的小臉,眼波流轉,似嗔似怨:“要怨…也只怨奴婢命里沒托生個好人家,白擔了這官妓的賤名兒…由不得自己個兒清清白白、大大方方地…配您…”
她仰起粉頸,淚光點點,癡望著西門慶月色下棱角愈顯深邃的下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