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如海眾人走遠。
大官人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閃身躲進王招宣府大門內那巨大的影壁后頭,將門外一切窺探的目光盡數隔絕。四下里寂然無聲,撕開了那封糊得嚴絲合縫的信封!
里面沒有他預想的銀票、莊票,只有一張折迭整齊、紙質硬挺、蓋著鮮紅刺目大印的官府文書!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特準提前兌付令”!
西門大官人的目光像餓狼般攫住那幾行關鍵的字眼:“依例備鹽引三千道……特準破例,于本年臘月十五日,憑引至指定鹽場兌付官鹽……”
文書末尾,赫然蓋著巡鹽御史林如海那方朱紅大??!印泥鮮亮,力透紙背,一股森嚴赫赫、不容置喙的官家威勢撲面而來!!
“嘶……”西門慶猛地倒抽一口冷氣,雙瞳精光暴射,死死盯著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他不是沒見過鹽引,可這“提前兌付令”,卻是聞所未聞!
朝廷鹽引兌付,自有鐵律如山!鹽場開兌,皆循定規,日月不移!想早一日?無異癡人說夢!尋常鹽商唯有囤積鹽引,翹首苦盼,望眼欲穿。
按常例,鹽引正常兌付期在來年元月二十日后!
而眼前這張兌令。
竟生生提前月余!整整四十五個晝夜!
一股滾燙的洪流“轟”地直沖西門慶頂門,心頭那狂喜如海嘯般翻騰,幾乎將他淹沒!
此為何意?
這意味著當別的鹽商還在苦苦等待開兌,眼瞅著市面上鹽價一天天看漲卻無鹽可售時,他西門慶的鹽船,已經能悄無聲息地、像鬼影子一樣,提前一個多月就把白花花的官鹽運出來了!
這意味著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把鹽運到那些早已斷貨、鹽價飛漲的州縣!
這意味著他能搶在所有人前面,獨占鰲頭,賣出比平時高出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天價!
這張薄紙,分明是流淌的金河,是涌動的銀海!
西門大官人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卻,一股更深、更沉的寒意,卻比剛才的興奮更猛烈地攫住了他,讓他脊梁骨都竄起一股涼氣!
權勢!這就是權勢的力量!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他西門慶在清河縣也算一號人物,開著生藥鋪子,放官吏債,包攬詞訟,勾結官府,苦心鉆營,一年到頭的進項,滿打滿算,刨去打點應酬,能落個千余兩雪花銀,已是常人難及的潑天富貴!
可人家林如海呢?巡鹽御史!朝廷的欽差大員!輕飄飄一張紙,蓋個印,就能讓他西門慶憑空獲得一個撬動金山銀庫的支點!這三千引鹽提前兌出來,運到缺鹽之地,再翻著跟頭地賣出去……
這其中的暴利,何止萬兩白銀!簡直是點石成金!
常言道:權傾處,鐵律可移,印落時,金山傾倒!
可西門慶此刻才真正嘗到了,什么叫權柄搖錢樹,官威聚寶盆。
權能通天!
隨便一紙大印,自有那金山銀海,追著權勢的影子往門里涌!
這天下人都如自己一般,蠅營狗茍!此刻那點鉆營,在林如海這樣的實權人物面前,簡直如同螻蟻撼樹,可笑至極!
西門大官人靠在冰冷的影壁墻上,胸膛劇烈起伏、狂喜、敬畏、以及一絲后怕,種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變幻。他低頭,再次凝視著文書,看著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鮮紅大印,眼神變得無比熾熱,又無比復雜。
他仿佛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白銀,他感受到了那大印背后所代表的的恐怖力量。
西門慶將那金山銀海的文書,就著貼肉的綢衫兒,緊緊捂在心窩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濁氣,強把那腔子里掀天揭地的狂喜并一絲沒來由的寒氣硬生生按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