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爺肯賞光駕臨寒舍,那是闔府的榮耀!是甥兒天大的福分!家母和甥兒求之不得!只怕……只怕寒舍簡陋,慢待了舅老爺……”他語無倫次,臉上因狂喜而漲得通紅,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無妨,家常便飯即可,不必拘禮。”他隨即又轉向李知縣,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問道:
“對了,李縣尊,林某初來乍到,對此地風物變遷已不甚熟悉。府上既是舊地重游,也想聽聽此間掌故。不知貴縣可否派一位熟悉本地舊事、行事穩重的鄉紳,晚間也一同到王府,也好在席間略作解說?”
李知縣正為沒能安排上接風宴而懊惱,一聽林如海主動要人,立刻精神一振,這可是彌補的好機會!他腦子飛快轉動,盤算著派哪位心腹鄉紳去最合適。然而,還沒等他開口推薦人選,一旁的王三官早已按捺不住!
“舅老爺!”王三官兒搶著大聲道,生怕這機會被別人搶去,“我義父便是土生土長的清河縣人!在這清河縣里,上至官衙府庫,下至街巷閭里,幾十年來的大小事情,就沒有我義父不知道的!而且義父為人最是穩重周全,最是妥當不過了!”
他一邊說,一邊拼命給西門慶使眼色。
西門大官人心中點頭,倒沒有白教育他。今天王三官兒從跪下到說話,全由大官人一手包辦教導。
如今王三官兒這臺階遞得及時!他立刻再次越眾而出,對著林如海深深一揖:“大人若有用得著學生之處,愿效犬馬之勞!學生雖才疏學淺,但生于斯長于斯,對本縣舊聞軼事、風土人情,確也略知一二。”
林如海看著西門大官人,便順水推舟地點點頭:“嗯,大官人既是小王招宣的義父,又熟悉本地,那便一同來吧。有勞了。”
“不敢!”大官人沉聲道,不卑不亢。
如此做派,林如海心中又高看一眼。
李知縣見林如海已自行安排妥當,雖有些遺憾不能安插自己人,但好在西門慶也算自己人,也只能連聲稱是:“西門大官人確是最佳人選!大人思慮周全,下官佩服!”
林如海不再多言,對李知縣等人略一拱手:“如此,諸位便請回衙理事吧。”說罷,當先邁步,沿著碼頭向城中走去。
這一群人煞費苦心巴結林如海,與林如海自家抬腳去那王招宣府上,真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前者好歹是白撿的便宜,不消自家破費一個銅板,還能在人前露個臉,指不定祖宗墳頭冒青煙,就撞著一步登天的造化。
那李知縣、周守備并一干跟班、豪紳,眼巴巴望著那身刺眼的猩紅官袍進入轎中,被西門慶、王三官一左一右騎馬夾裹著,漸漸遠去了。眾人心里頭,恰似打翻了醬醋鋪子,又像是吞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撓心!酸、咸、苦、辣,一股腦兒涌上喉頭,噎得人眼珠子發紅。
這一伙官兒并豪紳,費了多少心機,熬了多少燈油,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來這位位高權重的欽差老爺!誰承想,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活!
做官的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恨不能鉆天覓縫往上爬?常言道得好:“貴人階前一句話,強似寒窗十年熬!”能得到這位蘭臺御史、鹽院林大人在御前或吏部隨便美言幾句,頂得過在清河縣做十年兢兢業業的“父母官”!升遷調任,很可能就在貴人一言之間
那些豪紳富戶,更是心頭撞鹿,眼熱得能噴出火來!往常巴結個七品知縣、五品守備,不過是圖個平安無事,或撈點蠅頭小利。可眼前這位林大人是何等樣人?那是握著天下鹽課命根子的巡鹽御史!他老人家指甲縫里隨便漏下一點鹽末子,就夠尋常小戶人家吃香喝辣,傳上八代也吃不完!
別的休提,單說那“鹽引”一樁,便是能供幾代人躺著吃、睡著喝的潑天富貴!
這鹽引乃是官府發給商人運鹽販鹽的憑據,活脫脫就是聚寶盆的鑰匙!
商人先得把成堆的糧草或白花花的銀子孝敬給鹽運司衙門,才能換來一張鹽引。
再憑這引子,到指定鹽場支鹽,運到指定地界發賣。這一轉手,何止是十倍百倍的利?真真是點石成金!
可恨官府發放鹽引常有限數,支鹽兌付又慣會推三阻四,拖得你哭爹喊娘。若能得林大人青眼,將手頭積壓的鹽引早早兌了現,或是額外多批幾張新引……嘿!那白花花的銀子,怕不似黃河決了口,滾滾而來?何止萬兩!這分明是活財神爺點化!
可如今呢?煮熟的鴨子飛了!天大的富貴,竟被那半路殺出來的“舅老爺”王三官兒給攪了局!更可恨的是,所有好處、所有親近的機會,似乎都讓那西門慶大官人給摟進了自家口袋!
他一個商賈,仗著認了個不爭氣的“郡王之后”做干兒子,竟攀上了這等通天的高枝!此刻跟在林大人身邊,儼然成了心腹向導的模樣!
別的不消說,單看眼下這光景,清河縣地面上,從今往后,還有哪個官吏敢低看那西門慶一頭?他原本就有錢有勢,結交官府,橫行鄉里,如今背后又隱隱戳著一位手握鹽課重權、深得帝心的蘭臺御史!這氣焰,怕不是要直沖霄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