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瞧著她們手里的東西,樂了:“喲,一個送暖茶,一個送零嘴兒,你二人今兒倒真是湊做一處,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桂姐和潘金蓮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又撞在一起:“爺——”“老爺——”兩人各自頓住,狠狠剜了對方一眼,那目光在空中幾乎能撞出火星子。
最后還是李桂姐仗著離得近半步,搶了先,下巴朝外間揚了揚:“回爺?shù)脑挘腔ㄋ臓攣砹耍【驮谇皬d候著呢,說是來‘還銀子’來了!”
“花子虛?”大官人一愣,前兩日才派玳安去催逼過,那病秧子哭爹喊娘說一時湊不齊,沒想到這才隔天?“他倒湊得快。”
“知道了。”大官人應(yīng)了一聲,在香菱兒汗?jié)竦募贡成喜惠p不重地拍了一把,“去,伺候老爺更衣,見客。”
他這話說得隨意,卻像在油鍋里撒了把鹽。三個女人頓時都動了。
香菱兒如蒙大赦,趕緊從那滾燙的懷里掙脫出來,涼意一激,細白的皮肉上起了層小栗子,慌忙去尋搭在熏籠上的暖袍。
李桂姐和潘金蓮對視一眼,也立刻搶上前去——李桂姐放下茶盤,眼疾手快抄起那條鑲著羊脂白玉的腰帶。
潘金蓮則將零嘴盤往桌上一擱,探身便去拿掛在衣架上的玄色杭綢直裰。
一時間,三個香噴噴、軟綿綿的身子都圍攏到大官人身邊。
剛離了熏籠的暖袍帶著松木香,李桂姐身上是濃郁的茉莉頭油味兒,潘金蓮則是甜膩的薔薇露,混雜著香菱兒身上未散盡的汗香味兒,還有那地龍蒸騰出的暖烘烘的木頭味兒,熏得人頭暈?zāi)X脹,血脈賁張。
穿袍子、系腰帶,免不了胳膊腿兒磕磕碰碰,你摸一把他的胸膛,我“不小心”掐一下她的腰肢,暗流涌動,眼風亂飛,倒比方才書案上那場筆酣墨飽的練字還要熱鬧上幾分。
三人手腳倒也麻利,片刻功夫,大官人便收拾得齊齊整整。一身上好的玄色暗紋杭綢直裰,襯得身形挺拔,腰間羊脂白玉帶扣溫潤生光,外罩一件紫貂皮出鋒的鶴氅,富貴逼人。他對著穿衣鏡正了正貂帽,這才端足了架子,邁著方步,悠悠然踱到前廳。
只見那花子虛,正縮著脖子,搓著手,病懨懨地坐在下首一張硬木椅子上。廳里雖也燒著炭盆,熄了地龍,比不得書房暖和。
花子虛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發(fā)青,兩個大眼袋垂著,活像被酒色淘空了底子的破口袋,見大官人出來,他慌忙擠出個諂媚的笑,掙扎著站起來,動作間帶起一陣咳嗽,忙用袖子掩了。
“大哥安好!”花子虛哈著腰,從懷里哆哆嗦嗦掏出那個緊緊攥著的青布包袱,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白花花、整整齊齊碼著的五錠大元寶!每錠足色足量一百兩,整整五百兩雪花官銀!
花子虛雙手捧著銀子,遞上前,蠟黃的臉上竟浮起一絲詭異的紅暈和得色,“不敢拖欠,今日……今日連本帶利,如數(shù)奉還!請大官人過目!”
大官人目光在那堆銀子上溜了一圈,又落到花子虛那透著虛浮亢奮的臉上,心中納罕。
這病鬼,前幾日還哭窮,轉(zhuǎn)眼就掏出五百兩現(xiàn)銀?
他慢條斯理地拿起一錠,入手沉甸甸,冰涼沁骨,成色極好。
指尖在那光滑的銀面上摩挲了一下,忽然發(fā)現(xiàn),這銀子底下竟然有挫過的痕跡,心中有數(shù)。
這才隨手遞給身后的玳安,奇道:“老四,幾日不見,你這是……發(fā)達了?”
花子虛聞言,那點得色更壓不住了,腰桿都挺直了幾分,嘿嘿干笑兩聲,聲音也響亮了些:
“哪里哪里!托哥哥洪福!這不,家里幫著打理了些舊日積攢,又……又新得了點小門路,手頭略略活泛了些!這不,銀子一到手,頭一個就想著趕緊還給哥哥您,不敢失信!”
他頓了頓,臉上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容,往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道:“小弟今日來,一是還銀子,這二嘛……是特意來請哥哥的,新開張的‘醉春樓’,就在獅子橋西,氣派得很!”
“小弟去了幾日,里頭都是番馬,皮膚比馬乳還白,弟弟做東,請哥哥賞光,務(wù)必帶上應(yīng)二哥、謝三哥、常二哥他們幾位好兄弟,咱們好好樂呵樂呵,一醉方休!也算是……謝過大官人前番的仗義!”
大官人看著花子虛那張因興奮和病態(tài)而扭曲的臉,摩挲著銀子下不齊全的挫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將那紫貂氅的領(lǐng)子攏了攏,淡淡道:“哦?醉春樓?花四,你好大的手面啊。五百兩剛還上,轉(zhuǎn)眼又擺大席?”
花子虛搓著手,嘿嘿直笑:“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都是托哥哥的福!您肯賞臉,就是給小弟天大的面子了!”
大官人目光在他臉上又轉(zhuǎn)了兩圈,那點冷笑終于浮到嘴角:“呵,好,好個‘新得門路’!花四,你這財發(fā)得……倒是有趣。行,這席面,哥哥我應(yīng)下了。玳安,去知會應(yīng)二他們幾個。”
說著,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花子虛瘦削的肩膀,力道不重,卻拍得花子虛身子一矮,“老四,你這‘門路’……可得守穩(wěn)當了,別是鏡花水月,空歡喜一場。”
花子虛被他拍得一哆嗦,臉上笑容僵了僵,但隨即又堆滿,連連點頭:“是是是,哥哥教訓得是!穩(wěn)當著呢!您老放心!今晚醉春樓,小弟恭候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