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師聽了,望了望那放在床邊的襖子,那男人的汗味和濁氣似乎還在鼻頭打轉。
她沉默片刻,浸在熱水中的身子微微動了動,帶起一陣細碎的水聲,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聲音帶著沐浴后的微啞:
“小桃兒,你說……這世上可有人,不圖財帛,不貪皮肉,單只因著彼此那點子興頭、脾性兒、路數對上了眼,互相瞧著順溜,便……便動了真心,生了那纏纏綿綿的愛意?”
小桃正用力絞著手里的細葛布巾子,聞言一愣,隨即“噗嗤”一聲,險些笑岔了氣,眉眼彎得像月牙兒,露出十二分的促狹:“哎呦喂我的親小姐!這話問的,怎么沒有?多了去了!滿大街都是!”
她把手里的布巾往桶沿一搭,掰著手指頭,繪聲繪色地學起那街坊俚語:
“常言道得好啊——‘王八看綠豆,瘸驢配破磨,那是對上眼兒了!’‘臭棋簍子遇著屎棋大王,也能殺它個三天三夜不知饑渴!’‘愛聽曲兒的碰到個會吹簫的,可不就是高山流水覓知音?’”
“還有那‘屠戶娘子愛看殺豬,書生小姐喜讀酸文,各花入各眼,對上胃口了,心里頭揣著各人的癢癢肉兒,撓對了地方,可不就酥了骨頭麻了筋,一點火星子就燎原?’小姐您說,是不是這個歪理兒?”
李師師先是被逗得“噗嗤”一笑,水波一陣蕩漾,笑罵道:“小蹄子!越發沒個規矩了!嘴里嚼的什么?倒像你見過多少王八綠豆、瘸驢破磨似的!仔細我撕了你這貧嘴!”
小桃嘻嘻哈哈地躲開,嘴里告饒:“奴婢這不是順著您的話頭,打個粗淺的比方嘛!話糙理不糙,道理總是那個道理不是?”
她偷眼覷著李師師,見她雖笑罵著,眼底卻蒙著一層水蒙蒙的霧氣,倒不像真惱,反透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像那燭淚堆紅,熱過又冷。
小桃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貧,只低頭專心伺候著這位心思難測的花魁娘子沐浴。
暖閣里又只剩下撩水聲和蒸騰的熱氣,似乎也驅不散李師師心頭那點方才熱過又冷的莫名微涼。她望著晃動的燭影,輕輕嘆了口氣,將身子更深地沉入水中。
大官人回到自己房中,兀自覺得身上冷颼颼的。
剛坐下要吃口冷茶定定神,卻聽得門簾“唰啦”一聲輕響,他那心腹小廝玳安,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做賊也似地溜了進來,臉上還帶著幾分慌,青白不定,活像白日里撞見了鬼。
西門慶正沒好氣,一眼瞥見,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小油嘴!死到哪里去鉆沙了?叫你守在屋內聽使喚,這半天不見影兒!”
那玳安見主人發怒,慌忙撲通跪倒,臉上卻擠出三分諂笑來,賊忒忒地回道:
“我的好爹!小的該死!只是……小的見爹進了李姑娘后宅里,小的尋思著,以爹您老人家降服胭脂虎的手段,提槍上馬的功夫,沒幾個時辰功夫,只怕也下不來陣。小的在外頭干等著,冷風灌脖子,骨頭都僵了,便……便想著左右無事,出去胡亂走動走動,暖暖身子……”
西門慶一聽這話里還隱隱透著奉承,笑罵出來:“好個刁鉆的奴才!這張嘴倒是越來越乖滑了,跟抹了蜜似的!這等沒上沒下、沒皮沒臉的話,是跟哪個混賬行子學的?”
玳安見大官人笑了,膽子也壯了,一面爬起來,一面抬手抹了一把額頭鬢角。這一抹不打緊,西門慶借著燭光看得分明,玳安那額頭上竟沁出密匝匝一層汗珠子,在燈下亮晶晶的,連鬢角都濕透了。
“咦?”西門慶奇道,“這大冷天的,你又出去‘走動’了一圈,怎地倒弄出這一頭一臉的汗來?倒像是跑了十里地,偷了人家婆娘似的慌!”
玳安被問住,臉上那諂笑僵了一僵,眼珠兒滴溜溜轉了兩轉,忙又陪笑道:“這個……小的走得急了些出了些汗,嘿嘿,小的說話是跟來保管家學的…”他胡亂搪塞著,那汗珠子卻順著脖子,又滾了幾顆下來。
西門慶瞇著眼,瞅著玳安那副鬼祟模樣,卻也想不到干了件大事。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揮揮手:“睡吧,等明日過完開了城門就回去了。”
離了那高門大戶的西門宅幾日,冷清清的客房里倒勾起幾分念想。不知家中的月娘此刻在燈下做甚?那兩個慣會撒嬌賣癡的小丫鬟金蓮兒和香菱,又不知在哪個角落里嚼舌根。
立冬將近,寒意漸濃。
西門府的后院里,卻是熱氣騰騰,人聲喧嚷,比那集市還要熱鬧幾分。
吳月娘端坐在穿堂暖閣的炕上,身披一件家常的銀鼠皮襖子,,面前炕桌上攤開一本厚厚的賬冊,并幾頁紅紙禮單。她面上沉靜,掃視著眼前穿梭忙碌的一眾丫鬟仆婦。
只見月娘略抬了抬下巴,透著大娘的威儀:“小玉,庫房鑰匙在你身上,去把那新收的二十簍上等青州大白菜點出來,叫幾個粗使婆子搬到后罩房空地上,今夜務必洗凈晾蔫了,預備著腌冬菜。記著,鹽要用老壇陳鹽,花椒、八角、姜片都按老例兒備足分量,少一星兒都不成!”
“是,大娘!”小玉脆生生應了,利索地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