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意重重咬著“女兒”二字:“我這里,難道就沒有沾染半分我父親的‘酸腐氣’?”
“你既嫌我父親說的那些話又臭又長,酸腐入骨,聽著頭疼,聞著作嘔……如此厭極了他說的話!”
她刻意頓了頓,纖纖玉指看似無意地拂過自己衣襟,那動作帶著一種冰冷的、自我割裂的意味:
“我林黛玉,是他嫡親的血脈,是他一字一句教出來的女兒!我的腔調、我的口齒、乃至我呼出的氣息,哪一樣不是承襲自他?你既厭他說話如避蛇蝎,厭那‘酸腐氣’……那便該連我說話也一并厭了才是!你我之間,連這‘氣味’都不相投!”
話音未落,她已霍然起身!
“我勸你,趁早離我再遠些!”她聲音陡然拔高,伸出一根春蔥也似的手指,遙遙點著寶玉,如同劃下一道界限:
“省得我這從骨子里帶來的‘酸腐氣’,再污了你寶二爺金貴的鼻子!沒得熏壞了你,倒成了我的罪過!”
她說完,根本不給寶玉任何反應的機會,決絕地一轉身,裙裾帶起一陣裹挾著淡淡藥香和生布氣息的冷風。她徑直走到離寶玉最遠的一個角落,那里光線稍暗,只余清冷月輝。
賈寶玉被黛玉這連珠炮似的詰問,尤其是那帶著強烈諷刺和劃清界限噎得滿面通紅,張口結舌。
他只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沖到天靈蓋,想辯解,喉嚨里卻像塞了團熱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眼神慌亂地在黛玉那冷若冰霜卻更顯清麗絕倫的臉上,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方才看可卿的那點旖旎心思早被這兜頭冷水澆得透心涼,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急得眼淚都要出來。
史湘云正蹲在水邊玩水,聞聲站起,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趕緊打個圓場:
“好了好了!這大好的月色,皎皎如銀盤,咱們巴巴兒地聚在這里,若只干坐著斗氣,或是發呆,豈不辜負了這天地精華?”
“賞月而無詩,如同好花缺了酒,失卻真趣!咱們忘了來此的本意么?聯句才是正經!旁的都暫且擱下,莫提了!”
她說著,眼風掃過僵立的寶玉和冷若冰霜的黛玉,又看向眾人。
她生性豁達,不拘小節,此刻興致更高,環視眾人道:“依我說,這聯詩或獻詩,須得有個裁奪優劣的。咱們這里才女如云,但總要一個極公道、極有見識、能服眾的人才好掌這詩壇!”
眾姊妹皆點頭稱是。
話音未落,探春已笑著接口。她素日里精明爽利,最是顧全大局,此刻便顯出組織才能來:“云丫頭這話極是!論起公道、見識、德容言功俱全,又通詩書,非大嫂子莫屬了!”
她聲音清脆,條理分明,“大嫂子出身金陵名宦,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頂頂的書香門第,詩禮簪纓之族。昔日在閨中便有才名,最是端方持重。請大嫂子出來掌壇評詩,最是妥當不過!你們說是不是?”
惜春安靜地坐在一旁,聞言輕輕點頭:“三姐姐說的是。”迎春也溫順地附和:“很是,大嫂子評詩,我們心服。”
秦可卿一直安靜地坐在稍暗處,她見眾人都推舉李紈,也微微抬首,那張在孝服映襯下愈發顯得艷絕無雙的臉蛋轉向李紈,聲音輕柔得如同嘆息:
“大家說得極是。珠大嬸子的德行學問,掌壇評詩,最是公道清明,也合詩禮大家的體統。”她說完,又微微垂下眼簾,那抹素白的身影在月色中更顯孤寂。
王熙鳳方才一直在稍遠處的樹影婆娑處,與平兒低聲說著什么,此刻聽見這邊熱鬧起來,便搖著團扇,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她一身華服在月光下依然光彩奪目,那大磨盤的浪頭未語先動:“哎喲喲!好熱鬧!三丫頭好眼力!論理兒,咱們這詩壇的‘座主’,可不就得請珠大嫂子么?”
她走到李紈身邊,親熱地拍了拍李紈的胳膊:“嫂子你可是正經八百的公府奶奶,又是咱們府里頭一個德容言功俱全的!”
“父親李老爺是天下讀書人的座師,家學淵源!你不出頭,誰還敢出頭?快別推辭了,這差事非你莫屬!評得好時,我明兒還備好酒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