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內(nèi)宅風(fēng)起云涌
吳月娘聽了金蓮兒這話,伸出那蔥管般手指,在她粉腮上輕輕一擰,笑罵道:
“好個浪蹄子!老爺才疼了你幾日,就忘了自家斤兩,骨頭也輕了三兩?雖說你現(xiàn)在身份比其他下人高了一截,但這等沒遮攔的話,也是渾說的?仔細(xì)被那起嚼舌根的下作種子聽去,添油加醋編排起來,傳到老爺耳朵里,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金蓮兒吃這輕輕一擰,知道大娘沒有生氣,只道是訓(xùn)導(dǎo)自己,反就勢捉住月娘的手腕,扭股糖似的搖晃撒嬌起來,一雙水杏眼兒巴巴地望著,口中嬌聲道:
“我的好大娘!梯己話兒可不就只在你跟前才敢放肆么?您看奴婢可曾在其他人面前敢嚼這舌根,還不就是知道大娘知我出自真心實(shí)意,定不會責(zé)罰我。”
金蓮兒嘟起小嘴:“奴婢小鼻子小眼的比不上大娘菩薩肚里擺道場。萬一外頭那個風(fēng)韻猶存的俏寡婦狐媚子真?zhèn)€鵲巢鳩占起來,把老爺?shù)幕陜汗吹盟浪赖模B家都不愿回了,咱這可大西門大府正頭,平白被外府搶了老爺寵愛,咱們豈不是要守在那空房里,把眼珠子都盼穿了去?”
月娘聽了,抽回手來,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口,那腕上籠著的玉鐲子叮當(dāng)作響。
她斜睨了金蓮兒一眼,啜了口手邊的香茶,方緩緩道:“癡丫頭!你既曉得咱們是這西門府里的正經(jīng)主子,就該明白些道理。要拴住老爺?shù)男模俏覀冊摳傻模钦?jīng)本事。但這本事,得從根子上來。”
她頓了頓,眼波流轉(zhuǎn),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似懂非懂的香菱,又轉(zhuǎn)回金蓮兒:“想要拴住老爺,你須得摸準(zhǔn)了老爺?shù)钠⑽赶埠茫矚g什么顏色,愛聽什么曲子,是愛清靜還是愛熱鬧,是喜甜口還是咸鮮,睡著了是喜歡有人扇風(fēng)還是有人撓背……”
“樁樁件件,都要揣摩透了。順了他的意,投了他的好,這才是固寵的王道!憑你生得再嬌再俏,若一味只知撒嬌撒癡,或想著走那魘鎮(zhèn)扎小人、使絆子下舌頭的偏門邪道,鬧得家宅雞飛狗跳,老爺頭疼心煩,你想想,他能念你的好?”
月娘放下茶盞,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分量:
“自古這偏門左道,有幾個落得好下場的?不是引火燒身,就是給他人做了嫁衣裳。咱們西門府這萬貫家私,在這清河縣也是算得上富貴人家,靠的是正經(jīng)營生、是家和萬事興。”
“你呀,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把老爺伺候熨帖了,比什么不強(qiáng)?那外頭的野花兒,再香艷,也不過是露水情緣,能登堂入室,亂了咱們府里的綱常不成?”
金蓮兒聽得怔怔的,那芙蓉面上先是猶疑,漸漸又浮起幾分受教的神色,只把手中一方汗巾子絞了又絞。
潘金蓮聽了月娘一番言語,連聲稱謝道:“大娘教訓(xùn)的是,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奴婢記下了,再不敢胡思亂想。”
說罷,卻又忽然“撲通”一聲,雙膝著地,直挺挺跪在了月娘跟前,那膝頭磕在青磚地上,發(fā)出沉悶一響。
吳月娘正端起那成窯五彩小蓋鐘要飲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唬了一跳,手上一頓,茶水險些漾出來。
她放下茶盅,兩道描畫精致的柳葉眉微微一挑,奇道:“哎喲!你這小蹄子又是唱的哪一出?才說記下了,轉(zhuǎn)眼又弄這鬼祟樣兒,平白又跪什么?起來說話!”
金蓮兒卻不起來,只把個粉頸低垂,手中一方水紅汗巾子絞得死緊,聲音帶著幾分怯意和決絕,蚊蚋似的道:“好大娘,奴婢……奴婢心里還藏著一句話,如鯁在喉,如麻繩懸心,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怕說出來惹大娘生氣……”
月娘見她這般情狀,心中已是猜著幾分,面上卻故作輕松,啐了一口,笑罵道:
“好個慣會弄鬼的騷蹄子!起來!自打你進(jìn)了這西門府的門檻,我何曾把你當(dāng)過外人?哪一回不疼你?便是香菱,”
說著,她眼風(fēng)掃過一旁老實(shí)侍立的香菱,“你們倆都是我眼前貼心的人,往后抬舉進(jìn)老爺內(nèi)房,那是板上釘釘?shù)捏w面。在我面前,還有什么話藏著掖著,不敢說的?起來,只管大膽地說!”
金蓮兒得了這話,像是得了赦令,猛地抬起頭,銀牙暗咬,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急促道:
“大娘是寬宏大量,菩薩心腸,但奴婢是爛泥塘里滾爬出來的,見過腌臜事多!奴婢……奴婢怕只怕一樣!萬一……萬一那外頭勾魂的俏寡婦肚皮爭氣,專為經(jīng)營這事而來,倘若一朝懷上了老爺?shù)墓茄飧扔辛耍强稍跎呛茫俊?/p>
吳月娘方才還掛著的那點(diǎn)笑意,聽到此話后如同被寒風(fēng)刮過,瞬間凍僵在臉上,繼而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剝落。
她一雙杏核眼倏地睜圓,眸子里精光暴漲,直直釘在金蓮兒臉上。
屋內(nèi)的空氣仿佛驟然凝固,連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香煙都滯澀了幾分。
香菱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月娘沉默了半晌,那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