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仰躺在地,釵橫鬢亂,平生頭一遭嘗到命懸一線的滋味,驚魂甫定。
此刻,她那雙素來凌厲、慣會算計的鳳眼,死死釘在身前這淵渟岳峙般的背影上。那寬厚的肩背,肌肉虬結的輪廓在緊繃的錦袍下若隱若現(xiàn),仿佛能扛起塌下來的青天!
那凝練如實質(zhì)的庇護之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強悍與掌控,沉沉地、密密實實地籠罩下來,將她牢牢罩定。這感覺……潑天大膽、慣會弄權的鳳辣子何曾嘗過?
平生算計逞強,此刻竟像被沸水燙過的雪獅子,渾身骨頭縫里都透出軟意!那股被絕對力量牢牢護住、不容絲毫侵犯的安穩(wěn),激得她渾身一顫,竟從心子深處鉆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想要雌伏的戰(zhàn)栗與酥麻。
這冤家……這煞神……分明是能降服她這頭胭脂虎的降魔金剛杵!那從未體驗過的安穩(wěn),竟帶著令人心悸的臣服滋味,又暖又癢,直透骨髓,讓她連腳趾尖都蜷縮了起來。
大官人擋在兩位佳人身前后,目光如冷電,瞬間釘在那猶自揪著平兒頭發(fā)的華服悍婦身上,舌綻春雷,聲震屋瓦:“兀那潑婦!還不撒手!”
這一聲斷喝,裹挾著方才余威,直如晴天霹靂!那華服婦人渾身劇震,如同被抽了筋的癩蛤蟆,“哇”地一聲怪叫,觸電般松開了揪住平兒頭發(fā)的手。
她也顧不得平兒吃痛揉著發(fā)根,連滾帶爬撲到院墻根下那癱軟的漢子身上,拍打著那毫無聲息的軀體,嚎啕起來:“兄弟啊!你沒事吧,莫嚇姐姐!”
哭嚎間,猛地扭過頭,一雙赤紅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狠狠剜向王熙鳳,嘶聲咒罵:“王熙鳳!你這黑了心肝、刮骨熬油的毒婦!就是你!就是你害了我們一家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天打雷劈,尸骨無存!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啊——!”
此刻,王熙鳳與秦可卿已互相攙扶著站起。鳳姐雖鬢發(fā)凌亂,臉上猶帶灰痕,但那股子天生的潑辣勁兒已然回魂。
她聽得這沒頭沒腦的毒咒,柳眉倒豎,丹鳳眼圓睜,一手叉腰,指著那婦人厲聲回斥: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王熙鳳行得正坐得直,幾時害過你家?你這瘋婆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瘋,滿嘴噴糞胡亂攀咬?!”
那婦人哭得涕淚橫流,聞言更是目眥欲裂,指著鳳姐的鼻子,聲音尖利得幾乎要戳破人的耳膜:
“你還敢狡辯?!不是你親筆寫的那封陰損書信,托人遞給了長安節(jié)度使云光老爺?”
“不是你從中作梗,生生拆散了兩家兒女的親事?!可憐他她們……一個懸梁自盡!一個投了護城河!兩條人命啊!都是你這毒婦造的孽!你……你賠我兒命來,你不得好死!腸穿肚爛!斷子絕孫啊——!”
她邊罵邊捶地,狀若瘋魔。
這一連串血淚控訴,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王熙鳳心口!她猛地一愣,臉上血色“唰”地褪盡,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秦可卿。
秦可卿亦是花容失色,剪水秋瞳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疑問,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四目相對,王熙鳳從那清澈的眸子里讀到的不是懷疑,而是驚惶和探尋。鳳姐心頭猛地一酸,一股從未有過的委屈直沖腦門。
她一把抓住秦可卿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聲音竟帶了幾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和顫抖,連連搖頭道:
“沒有!可兒!我沒有!那天……那天你那般勸我之后,我……我就將那腌臜念頭徹底丟開了!”
“那害人的書信,我一個字兒都沒寫過!對天發(fā)誓,絕不是我做的!”她急急剖白,眼神懇切,生怕眼前這唯一信她的人,也生出半分疑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