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霎時死寂。潘金蓮死死釘在床沿邊那個“粉肉包袱”上。
李桂姐被這一撂,骨頭架子都快散了,人也清醒了幾分。她扶著那滑溜溜的雕花床沿,勉強支起身子。
身上這點子遮羞布,在潘金蓮這間熏香繚繞、陳設奢華的閨房里,顯得格外扎眼。一股子初入陌生富貴地的怯意,混著風塵里練就的本能,爬上心頭。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兒,覷著潘金蓮那張寒霜罩頂?shù)哪槪肫鹞鏖T慶說過的話,腮幫子一擠,硬生生擠出幾分柔弱無骨的媚態(tài)來,細聲細氣,帶著鉤子似的喚道:
“姐…姐姐…擾了姐姐清夢…桂姐兒初來乍到,規(guī)矩生疏,還求姐姐多擔待…”
這聲“姐姐”鉆進潘金蓮耳朵里,比繡花針扎心還難受!她肚里那壇子老陳醋早被打翻,此刻被這稱呼的火星子一點,“騰”地就炸了!
兩道柳葉眉倒豎成刀,一雙杏眼圓睜如鈴,從鼻子里“喲嗬”一聲冷笑出來,那聲音又尖又冷,像是冰碴子刮在青石板上:
“姐姐?哎喲喂,可折煞我這小門小戶的婦人了!”她目光刀子似的,上上下下剜著李桂姐,刻意在那裸露的胸口和脖頸上幾處可疑的紅痕上刮來刮去,
“瞧瞧你這身皮肉,這眉眼兒里藏不住的春情…嘖嘖,我眼拙,瞧著這年歲,怕不是比我還要癡長好幾歲呢?叫姐姐?也不怕折了我的草料壽數(shù)!”
李桂姐臉上那層薄薄的“怯”皮兒,“嗤啦”一下就被這尖酸話撕了個干凈!
“哎呀,”李桂姐掩口輕笑,那笑容卻沒什么溫度,聲音依舊柔媚,話里的刺兒卻一根根豎了起來,“姐姐這話說的…奴家前不久在咱們這西門府口,不是也叫過您姐姐嗎?”
她故意拉長了“咱們這西門府口”幾個字,又說道:“您當時答應得可是好好兒的呢…可見,姐姐確實是比奴家大著不少,連記性都…更老成些,這就忘光了?”
潘金蓮被她噎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臉都氣白了。她狠狠剜了李桂姐一眼,知道這粉頭嘴皮子厲害,再糾纏下去自己未必占便宜。
她強壓怒火,一把扯住李桂姐的胳膊,也不管她站沒站穩(wěn),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她拉出自己這間正房,推進旁邊那間黑燈瞎火的西廂房。
“這就是你的地界兒!老爺吩咐的,你就老實待著!”潘金蓮沒好氣地甩下一句,轉身就要回自己屋,眼不見為凈。
“姐姐留步!”李桂姐扶著門框站穩(wěn),在黑暗中揚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無辜和為難,“老爺方才可是說了,讓姐姐‘安置’我呢…您看,我這身無長物,連件囫圇衣裳都沒有…”
她低頭扯了扯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卻已揉皺的水紅抹胸,語氣越發(fā)可憐,“總不能明日天亮了,還穿著這身抹胸去見老爺吧?知道的,說姐姐忙忘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姐故意苛待新人,讓妹妹我…衣不蔽體呢…”
這話軟中帶硬,直接把“苛待”的帽子扣了下來。
潘金蓮在門口頓住,氣得幾乎咬碎銀牙!這賤人,剛進門就敢拿老爺?shù)脑拤核∷偷剞D身,幾步沖回自己屋里,胡亂在衣箱里翻檢。
她哪里舍得給這狐貍精好衣裳?最后,她狠狠抽出兩件自己早已不穿、半舊不新的素色裙衫,看也不看,團成一團,走回西廂房門口,劈頭蓋臉就朝李桂姐身上砸去!
“拿去!省得說我虧待了你!”潘金蓮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厭惡,“穿好你的衣裳,明日自有管事婆子來教你規(guī)矩!沒事少在我眼前晃悠!”
說完,“砰”地一聲摔上自己東廂房的門,震得窗欞都嗡嗡作響。
兩件舊衣砸在身上,又掉落在冰涼的地磚上。李桂姐彎腰撿起,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清是兩件半舊的素色綾子裙衫,料子尚可,但樣式老氣,顏色也灰撲撲的,顯然是潘金蓮壓箱底的舊貨。
李桂姐撇了撇嘴,隨手將舊衣丟在旁邊的空床榻上,臉上非但沒有怒意,反而緩緩綻開一個極其舒心、極其得意的笑容。
她不再理會隔壁那扇緊閉的、仿佛還散發(fā)著怒氣的房門,反手輕輕關上自己這間西廂房的門,背靠著門板,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
黑暗中,她那雙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打量這間陌生的屋子。雖然眼下空蕩蕩,可鼻尖能嗅到新木家具散發(fā)的、帶著生機的木頭清香,腳底板能感受到地上鋪著的、平整光滑的方磚。
這一切,比起麗春院那間永遠充斥著劣質脂粉味兒、隔夜酒餿味兒、還有各色男人那黏膩膩、色迷迷眼風的狹小妝閣…真真是一個天上,一個爛泥塘!
她終于…跳出那個火坑了!那個迎來奸笑、送往虛情、強顏賣笑、身似浮萍的爛泥潭!
李桂姐款步走到冰涼的格子窗前,伸手推開一道縫。清冽的夜風“呼”地灌進來,吹散了她鬢角的亂發(fā)。
她貪婪地深吸了一口這深宅大院里特有的、帶著花木清冷芬芳的空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通泰了!
她望著外面重重迭迭的屋宇輪廓,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麗春院是過去了,這西門府,才是她李桂姐真正要施展拳腳的新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