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金蓮聽見“李桂姐”三字,心下雪亮,哪敢抬眼去瞅大官人臉色?只飛快地遞了個眼色給香菱,見到她茫然的望著自己,只得翻了個白眼。。
西門大官人肚里早明鏡似的,曉得李桂姐為何而來。只是火候未到,她雖頂著個“清倌人”的名頭,可常言道:“婊子無情!”
這等風月場上的姐兒,心思最是活絡,甜言蜜語是糊口的本事,海誓山盟是過夜的酒錢。
你當真把她娶回家,好比把野雀兒關進金絲籠——她翅膀早硬了,瞅準空子就要飛出去啄野食!萬不可輕易許了前程,沒得將來給自己頭頂種下片草原,做了那活王八!
他肚里計較已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揮揮手道:“你去告訴她,且先回去,就說老爺我自有安排。”
來保喏喏連聲,躬身退了出去。
金蓮和香菱也溜出大廳,香菱剛要往廚房走,金蓮一把扯住香菱的袖子,低聲道:“好妹子,隨我去角門張望張望!”
又緊走幾步趕上尚未走遠的來保,揚聲道:“來管家!她一個姐兒家,我們姊妹兩個去瞧瞧便好,不勞您大駕了。”
來保腳下一頓,心里暗忖:府里那些粗使丫頭婆子不知深淺,我豈能不知?這兩位嬌滴滴的主兒,早被老爺收用過了,暖被窩的體己人兒,保不齊哪日就抬了二娘三娘,成了正經主子,可不能怠慢?
忙堆下笑,蝦著腰連聲道:“是是是,二位姑娘說的是,小的省得了,省得了!”
卻說金蓮兒拉著香菱扶著影璧,探出半個身子,只見那李桂姐果然跪在當院青石板上,一顆頭低低地垂著,烏云般的發髻堆在頸后,那光潔的額頭僅僅貼著冰涼的地面,倒像是畫兒上美人拜月,只是少了幾分虔誠,多了幾分倉皇。
金蓮兒眼波兒一流轉,曼聲兒道:“喲,你就是那勾欄院里唱曲兒的李桂姐?”
地上的人兒聞聲,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顫,緩緩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打緊,恰似烏云散盡,月出東山——一張粉面桃腮,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端的是一副風流模樣。尤其那雙眼,此刻含著些水汽,怯生生、霧蒙蒙地望過來,直勾得人心頭發癢。
金蓮兒心頭那股子無名業火“騰”地就竄起三丈高,混著那點見不得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見了這等姿色,又明知是來奪食分寵的,那妒意酸水兒便如開了閘的洪水,哪里還按捺得住?
她將身子斜斜倚著門框,拿眼上上下下,如刀子般刮了李桂姐幾遍,方才慢悠悠、涼絲絲地開口:“老爺方才在前頭,倒是吩咐了一聲兒。”
她故意頓住,吊著那桂姐的心肝兒,見她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希望的光,才續道:“……說是今日事忙,身上也不爽利,叫你先回那院里歇著,改日有了閑空兒,再說道說道。”
這話兒聽著是傳話,可那腔調里透著的輕慢與打發,傻子也聽得出來。
金蓮兒眼風掃過她光潔依舊的額頭,鼻子里哼出一聲冷氣,接著道:
“瞧瞧,這地上青苔濕滑,妹妹磕頭也忒小心了些,光潔得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連點子油皮兒都沒蹭破?想是怕疼?倒也難怪,你們那行當里,靠的就是這張面皮吃飯,仔細些,也是應當。”
這字雖然沒臟,可字字句句都往那妓院行當上引,比直接罵出來更戳人心窩子。
李桂姐聽著,那粉臉兒先是煞白,繼而漲得通紅,連小巧的耳垂都染了血色,臉色紅白不定,煞是難看。
她貝齒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此刻蓄滿了屈辱的淚,偏偏倔強地梗著脖子,不讓它掉下來。那淚珠兒就在眼眶里打轉,映著白花花的月光,卻亮得刺金蓮兒的眼。
金蓮兒見她這副模樣,心頭那點酸意非但沒消,反倒更添了火氣,只覺這狐媚子裝可憐勾人,更是可恨的緊。
她索性把話說絕,拔高了聲兒,帶著股子尖酸:
“妹妹快些起來吧,這西門府的門檻子高,青石板也硬,跪久了仔細傷了你這嬌貴的膝蓋骨!回去告訴媽媽一聲,我們這西門府如今可是官宦之家,可不是她隨便派幾個小粉頭爾便能請動的,讓她安心等著我家老爺‘閑空兒’便是了!”
她也不管這李桂姐是不是媽媽喊來的,總之這種含槍帶棒,指桑罵槐,話里話外,分明是說“你這等下賤身份,想進這西門大宅門兒?癡心妄想!”
香菱兒都是在旁聽著過意不去,拉了拉金蓮兒的袖子。
金蓮兒一番話,夾槍帶棒,直酸得李桂姐五臟六腑都像是泡在了醋缸里。她猛地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抬起來時,臉上那點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近乎慘白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