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咬著下唇,一雙杏眼卻似鉤子般,牢牢釘在李桂姐身上:
看她如何挨挨擦擦地貼近,如何似有若無地觸碰爺的皮肉,那指尖力道是輕是重,眼神如何流轉生波……心頭那股子爭強好勝的邪火“噌”地竄起老高,肚腸里早把那李桂姐咒了千百遍:
“好個千人壓、萬人騎的粉頭小淫婦!仗著在窯子里學得這幾手不要臉的勾當,就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賣弄風騷!呸!你這些下三濫的營生,打量老娘學不會么?”
“且睜大你那騷眼看仔細了,憑老娘這份天生的伶俐,過目不忘的心竅,待我將你這套狐媚子手段全盤偷學了去,再添上幾分自家的心機,定做得比你強十倍、百倍!到那時節,看爹爹還稀罕不稀罕你這套窯姐兒的爛把式!管教你這小淫婦喝老娘的洗腳水!”
潘金蓮一面肚內咒罵,一面卻學得十二萬分用心,將那李桂姐伺候人的路數、關竅,一樁樁、一件件,都如烙鐵般暗暗刻在了心頭。
眼瞅著更衣將畢,她覷個空子,忙不迭搶先去端那盛著溫水的赤金面盆,心中暗忖:“這盥洗的活計,總該輪到我占個先手了罷?”
哪曾想,她剛捧著熱氣氤氳的面盆兒近前,那李桂姐兒早已輕舒玉臂,將西門大官人往臨窗那張鋪著厚厚錦褥的寬大交椅上一推——
“爹爹,您這兒坐穩了。”聲音又甜又糯。
大官人被她一推,先是一愣,旋即想起那夜在麗春院,這小蹄子伺候自己如廁時那手法,心領神會,便順勢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歪在椅中,懶洋洋地沐著那透窗而入的晨光,只等著受用。
李桂姐蓮步輕移,路過潘金蓮身邊時,故意拋過一個眼風,那眼神里七分得意,三分挑釁。
隨即伸出白藕也似的一對玉臂,不由分說,便將金蓮兒手中那沉甸甸的赤金面盆接了過去。
盆中熱水是金蓮兒倒的,底下沉著幾片醒神的薄荷、佩蘭葉子,水汽蒸騰,香氣裊裊。
可她卻不急著讓西門慶動手,反將那金盆穩穩放在旁邊矮幾上,自個兒探手入水,擰了一把熱騰騰、軟乎乎的細棉手巾。
“爹爹,您且舒舒坦坦地躺著,閉目養養神。”
李桂姐身子挨著那交椅的扶手,軟軟地彎下腰來:“這些粗苯活計,交給奴家便是。”她吐氣如蘭,那熱氣兒幾乎噴到大官人臉上。
西門慶正覺新奇有趣,樂得享受,果然閉了眼,大剌剌地仰靠著,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
李桂姐便用那溫熱的軟巾,動作既輕柔又麻利,先在西門慶面上敷了敷,待毛孔舒張,才細細擦拭起來。
她指尖微涼,帶著一層薄繭,西門慶心下明白,這是她素日練習琴琵琶磨出的痕跡。
桂姐兒手下力道卻拿捏得極有分寸,先是從額角鬢邊細細揩過,再是眉心、鼻梁、雙頰,連那耳根后、脖頸彎兒這等容易積汗發膩的犄角旮旯,都照顧得妥妥帖帖。
熱巾敷面,指腹或輕或重地按壓揉捏,竟似暗合了某種導引的章法,舒坦得西門大官人渾身舒坦,喉間忍不住溢出一串愜意的“嗯……唔……”
擦凈了面皮,輪到潔齒漱口。
李桂姐放下手中猶帶溫氣的軟巾,扭身從旁邊一個精巧的剔紅漆盒里,用兩根蔥管似的玉指,輕輕拈出一小撮碾得雪也似細的青鹽末子。
她眼角余光瞥見潘金蓮還杵在那兒,心頭冷笑,面上卻故意揚了揚下巴,拿腔作調地吩咐道:“愣著干嘛?給爹爹拿細瓷盞啊!怎得沒個眼力見,跟個木頭似的站在這里,莫不是不想讓爹爹舒服么?”
這話夾槍帶棒,明著指使,暗里貶損。
金蓮兒被她這幾句話噎得三尸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可當著大官人的面,她又不敢發作,只得強壓下那口惡氣,肚腸里早把那李桂姐的祖宗八代都咒翻了天:
“好個沒廉恥的小娼根!刷個牙也這般興妖作怪!老娘倒要睜大眼看看,你這窯子里學來的下作手段,還能玩出什么花活來!”
正恨得牙癢,又聽李桂姐嬌聲吩咐:“記著用溫水!仔細涼著了爹的牙口!”這分明是把她當粗使丫頭支使!
潘金蓮氣得眼前發黑,恨不能抄起那金盆砸那張狐媚子臉!可終究不敢,只得把滿腹火憋在腔子里,咬著銀牙,邁開那對白生生的光腿兒,氣鼓鼓地轉身去取水。
那撅著的小嘴兒,能掛上個油瓶。
可下一瞬,當潘金蓮端著溫水回來時,眼前所見,真真叫井里蛤蟆進城——算是開了天大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