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個門上的小幺兒,慌得帽子都歪了,連滾帶爬撞進大廳,也顧不得規矩,直著嗓子嚷道:“老爺!老爺!不好了!六宮都太監夏老爺……夏老爺捧著圣旨到門口了!”
這一嗓子,如同冰水澆頭!滿廳的喧嘩戛然而止。
賈赦手里的金杯“當啷”掉在桌上,酒水潑了一身。
賈政剛夾起的一塊鹿肉,“啪嗒”落在碟子里,臉上血色“唰”地褪了個干凈。
戲臺上的鑼鼓點子也啞了火,伶人們僵在當場。
滿屋子人,都唬得魂不附體,心肝兒撲通撲通擂鼓一般——這圣旨是福是禍?
也顧不得體面了,賈赦、賈政慌得迭聲吆喝:“快!快撤席!止樂!香案!開中門!”
一時間,杯盤狼藉,桌椅亂響,丫頭小廝們跌跌撞撞,搬香案的,撤酒席的,亂成一鍋滾粥。
賈府爺們兒并有頭臉的奴才,烏壓壓在中門甬道跪了一片,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只見那六宮都太監夏守忠,被幾個小太監簇擁著,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走進來。
徑直走到香案前,面南站定,清了清公鴨嗓子,拖長了調子:“特——旨!宣賈政即刻入朝!于臨——敬——殿——陛——見——哪——!”
話音落地,也不等賈政回話,更不接遞上來的熱茶,只拿眼角余光掃了掃這滿府的富貴氣象,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撇,轉身便走,翻身上馬,蹄聲得得,轉眼沒了蹤影。
留下賈政一干人,心還懸在嗓子眼,面面相覷,不知吉兇。
賈政也只得胡亂擦了把冷汗,換上朝服,急匆匆打馬奔皇宮去了。
賈母在后堂得了信,更是坐立不安。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連帶著薛姨媽、三春姊妹,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滿屋子只聽得長吁短嘆,和不斷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快馬蹄聲。
足等了兩個多時辰,日頭都偏西了,才見賴大帶著幾個心腹管家,跑得帽子也掉了,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一頭撞進儀門,也顧不上喘勻氣,扯著嗓子就嚎:“老太太!太太!大喜!天大的喜事??!”
賈母正扶著鴛鴦的手,站在廊下,聞聲猛地一激靈。
賴大撲到跟前,磕了個頭,臉上又是汗又是笑,油光锃亮:“回老太太!咱們家大小姐!元春姑娘!加封……加封賢德妃娘娘啦!老爺剛從宮里出來,命小的們火速回來報信,請老太太趕緊按品大妝,領著太太們進宮謝恩去!老爺他……他又被東宮召去了!”
如同烏云散盡,金光照頂!賈母那顆懸著的心“咚”地落回肚子里,連聲道:“好!好!祖宗保佑!菩薩顯靈!”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更是喜得渾身亂顫,王夫人雖是親娘,狂喜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卻還強忍著,只把手里帕子攥得死緊,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幾轉,硬是沒敢掉下來,嘴里不住念佛。
邢夫人、尤氏早就圍上去,一口一個“老太太洪福”、“大姑娘造化”,那奉承話兒像不要錢似的往外倒,眼里卻都藏著幾分掩不住的酸妒。
薛姨媽也堆著笑連聲道喜,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想著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和待字閨中的女兒,滋味難明。
唯有那鳳姐兒,心中復雜,才被自己親姑媽擺上一道,如今又要仰仗一步登天做了娘娘的大姑娘。
可畢竟這對她來說也是天大的好事,頓時把那點芥蒂壓在心底,臉上紅光煥發,聲音拔得又高又亮,如同銀瓶乍破:
“哎喲我的老祖宗!這可是皇恩浩蕩!咱們家祖墳冒青煙了!快!快伺候老太太、太太們梳妝更衣!一絲兒也錯不得!”
“琥珀!珍珠!死哪里去了?把老太太那套按品級的大妝頭面捧出來!”
“賴升家的!前頭預備車轎,要最好的!馬要喂飽了料,車要熏得香噴噴的!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今兒誰要是出了岔子,仔細你們的皮!”
她指東打西,呼喝下人,行動間裙裾帶風,頭上的金鳳釵亂顫,那股子當家奶奶的威風煞氣,比平日更盛了十分!
那寧榮街上,早有小廝像被火燒了屁股般飛跑去各府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