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嚯”地抬起頭,見是湘云,臉上剛泛起的一絲喜色,“唰”地褪了個干凈!眼里頭霎時堆滿了驚惶,像見了鬼。
她也顧不得針線,“啪嗒”一聲丟開,鞋都顧不得趿拉,光著兩只白腳丫就跳下炕!幾步搶到門口,一把將湘云死命拽進屋里,自己先探出半個腦袋,賊也似的左右張望了一回,這才“砰”地一聲死死撞上門,手忙腳亂地插上了門閂!
“我的好姑娘!活祖宗!”晴雯拍著“怦怦”亂跳的心口,嗓子眼兒壓得又低又急,聲音都打著顫兒,“你怎地像個鬼影子似的摸進來?魂兒都叫你嚇飛了!”
她一把將湘云按在炕沿坐下,指著炕桌上那副繡繃,聲音壓得蚊子哼哼似的,氣兒都喘不勻:“你快瞧瞧!上回你央我接的那批帕子活兒……可真是坑殺我了!”
湘云湊近一瞧,那雪白光鮮的杭綢帕子上,繡的哪是尋常花鳥?竟是一對對赤條條交頸迭股的野鴛鴦!四角上還纏著并蒂蓮花!
“這……這……”晴雯急得眼圈兒通紅,指著那帕子的手指抖得像風里的樹葉,“你只說花樣要‘新巧’,誰知竟是這等沒臉沒皮的勾當!我繡的時候,心口跳得擂鼓一般,手心全是冷汗!這要是不巧撞上寶二爺,或是叫襲人、麝月那兩個眼尖的瞧了去……”
她不敢往下想,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我怕是把黃河水喝干也洗不清了!一頓好打攆出去,都算輕省!”
湘云盯著那帕子,她生性豁達,又常在市井里廝混,見識自然比困在深宅的晴雯野得多。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非但不怕,反倒“噗嗤”一聲樂了。
“好晴雯別怕!”湘云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一股子賊亮亮的興奮勁兒,“繡得好!這活計才叫值大錢哩!你統共繡了多少方?快!都給我!”
湘云得意地一揚小巧的下巴頦兒,兩只眼睛賊亮,像點了兩盞小油燈:“我這趟來,專為收你這批‘寶貝’!等我回去,尋個空子,跟著府里去農莊的車溜出去一趟,到那清河縣綢緞鋪上,保管賣它個大好價錢!”
她頓了頓,又笑嘻嘻拿胳膊肘碰了碰晴雯:“順道兒啊,我再替你踅摸踅摸,看有沒有更‘扎眼’、更‘肥’的大活計接回來!”
“上回你補那雀金裘的手藝,可把綢緞莊那老狐貍掌柜震住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直嚷嚷著要尋你繡整件的雀金裘!若能接上幾票這樣的大買賣,賺頭比這‘鴛鴦帕子’可海了去了!我們悄悄攢下這些體己,日后腰桿子也硬氣不是?”
晴雯被她這番潑天大膽、連珠炮似的算計驚得目瞪口呆,一顆心在腔子里“咚咚”亂撞,像揣了只活兔子。
瞅著湘云那因興奮而漲紅的臉蛋,還有那雙亮得能燙人的眼睛,她心里頭那股子驚惶,竟像被湘云這潑皮破落戶的混不吝勁兒硬生生沖開了一道口子,絲絲縷縷地泄了些許下去,反倒生出一股子又怕又癢、豁出去的邪勁兒來。
湘云已麻利地開始收拾那些繡好的“春意帕子”,小心地迭好,塞進自己帶來的包袱最底層。
晴雯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咬了咬下唇,終究還是沒再阻攔,只低低嘆了一句:“你膽子比天還大!仔細著點,可千萬別叫人知道了……”
湘云在晴雯房里將那包“見不得光”的手帕仔細塞進自己帶來的包袱最底層,又胡亂塞了幾件換洗衣裳在上面遮掩,這才穩穩地抱在懷里。
她辭了晴雯,沿著抄手游廊往賈母院方向走,想著先去尋寶玉說說話。
剛走到穿堂附近,便聽見一陣喧嚷。只見王熙鳳穿著件大紅洋縐銀鼠皮襖,外罩石青刻絲灰鼠褂子,頭上勒著昭君套,圍著大貂鼠風領,正站在垂花門口,俏臉含威,指手畫腳地吩咐著幾個管事媳婦和小廝:
“…那幾筆賬拖了足有半年,利錢都夠再買兩個莊子了!真當我是吃素的菩薩?告訴賴升家的,帶上賬本、借據,再把養的那些護院喊跟著!!車備好了沒有?快著點!”
她抱著小包袱蹦跳著湊上前去:“鳳姐姐!好大的陣仗,這是要去哪兒發財呀?”
王熙鳳正忙得火起,猛見史湘云笑嘻嘻地冒出來,眉頭下意識一蹙,隨即又換上慣常的爽利笑容:“喲,我當是誰,原來是云丫頭!不在老太太跟前承歡,跑這兒來吹冷風做什么?我呀,命苦,去趟清河縣,催幾筆爛賬,討債鬼似的差事!”
“清河縣?”湘云一愣,透著十二分的驚喜,“那可熱鬧了!聽說年根底下,市集上什么新鮮玩意兒都有!鳳姐姐,好姐姐,帶我去逛逛散散心吧?我在家里憋悶壞了,嬸娘整日里只叫我繡帕子,眼都花了!”
她抱著王熙鳳的胳膊就搖,小包袱在她懷里晃悠。
王熙鳳被她搖得胳膊發麻,心里老大不情愿。帶這丫頭去?麻煩!她是個沒籠頭的馬,到了外頭指不定惹出什么事來。再者,自己這趟去,明里是討債,暗地里還要帶著可卿去見那冤家,帶著個侯府小姐算怎么回事?
她剛想板起臉拒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