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使個眼色,瑞珠這伶俐丫頭便跳下車,扭著水蛇腰上前,脆生生問那柜臺后撥算盤的伙計:“敢問西門大官人可在?府上奶奶們尋他有話說。”
那伙計抬眼一瞧這陣仗,見是京里來的貴婦車駕,不敢怠慢,忙堆下笑來:“哎喲,姑娘來得不巧!我們家老爺前日才動身,往京城辦要緊事體去了,不知道多久才回轉。”
這話隔著車簾子遞進去,車里登時靜了一瞬。
那王熙鳳與秦可卿兩個美嬌娘,正并排歪在錦褥上,聞聽此言,四目相對,俱是一愣。
秦可卿粉面上那點子殷殷期盼,霎時褪了個干凈,只余下些惘然失落,恰似那枝頭嬌花遭了霜打,蔫蔫地低了頭,手里一方鮫綃帕子,無意識地絞緊了。
鳳姐兒眼風掃過,心中雪亮,暗忖道:冤家路窄,偏生擦肩而過!這西門慶倒是個腳底抹油的滑溜鬼。
她面上卻絲毫不露,只伸過戴著赤金點翠指甲套的纖手,輕輕拍了拍秦可卿的膝頭,那溫軟處隔著綾羅也覺出幾分肉香來。
鳳姐兒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話語里帶著三分安撫,七分自家也說不清的曖昧:“急什么?總有撞見的時候。且隨我去通吃坊耍耍,散散心也是好的。”
秦可卿勉強一笑,眼波流轉間,到底藏不住那一絲幽怨,低聲應了。車隊便又前行。
行至一處熱鬧綢緞鋪子前,那門面五光十色,各色綾羅綢緞堆得小山也似。
史湘云在車里早看得眼熱,按捺不住,對平兒道:“好姐姐,我下去瞧瞧那新到的蘇杭料子,揀兩樣鮮亮的。你們先去通吃坊,打發個小幺兒回頭來接我便了。”
平兒知她脾性,笑著應了,又低聲叮囑:“仔細些,莫叫那起油嘴滑舌的伙計哄了去。”
湘云笑嘻嘻應了,裹緊斗篷,自跳下車去,像只雀兒般鉆進了那錦繡堆里。
鳳姐兒一行也不耽擱,車馬轔轔,直奔通吃坊。
那通吃坊乃是清河縣頭一等銷金窟,賭局、酒宴、私窠子,無所不包。
馬車剛在門前停穩,早有那眼尖的管事得了信兒,屁滾尿流地迎了出來,一張胖臉笑成了菊花褶子,打躬作揖道:“哎喲喲!今兒是什么風,竟把璉二奶奶這尊真佛吹到咱這小廟來了!快請里面暖閣上坐,上好的龍井伺候著!”
鳳姐兒扶著平兒的手,款款下了車,那通身的富貴氣派,直把周遭的市井喧囂都壓了下去。
她也不進那暖閣,只站在滴水檐下,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地睨著那管事,紅唇微啟,吐出的字兒卻帶著冰碴子:
“坐就不必了。我今日來,只問一句:年前放與你們坊里的那幾筆‘貸’,連本帶利,幾時能清了?幾時能給我吐干凈了?”
管事臉上的笑頓時僵了,汗珠子眼見著就冒了出來,支吾道:“這……奶奶容稟,京里風緊!王大人關了九門,高大人又掃了幾處賭坊,營業耽誤不少,近日手頭實在…有些斷根了…”
鳳姐兒柳眉一挑,那笑意更深,也更冷:“哦?手頭緊?那也使得。我舅舅王大人,想來對這清河縣的風土人情、各家營生,也是極有興趣的。明兒我就打發人,去他行轅遞個帖子,請他老人家閑了來通吃坊‘體察民情’。”
“順便看看我那點小賬,請他老人家發簽拿人,把通吃坊的賬本子連人帶狗鎖進站籠里,曬上三天三夜!你說,這‘根兒’,能不能續上?”
這話輕飄飄落下,卻如千斤重錘砸在那管事心上。王子騰如今圣眷正濃的名頭,那是何等威勢!
管事嚇得魂飛魄散,膝蓋一軟,差點當場跪下,連聲道:“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小的這就稟告東家去湊!這就去湊!半月!半月定將銀子湊齊了,送到府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