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本人更是少年登科,探花及第,如今身兼蘭臺清要之職與鹽課實權肥差,乃是天子近前說話的心腹重臣!雖說品級不高,但是實打實的“天子耳目”、
以往都是匆匆而過,城門都不入,而今這等人物逗留再小小的清河縣,直如鳳凰落草窠,如何不引得闔縣震動?
辰時剛過,一艘雙桅大官船,裹著青幔,船頭高懸著“欽點巡鹽御史林”的朱漆官銜牌,在幾條引水小船的簇擁下,穩穩當當靠了岸。船身吃水頗深,顯見載著不少家私。船工拋下鐵錨,搭起跳板,動作麻利,卻透著小心翼翼。
岸上早已是冠蓋云集。為首的是清河縣正堂知縣李達天,身著七品鵪鶉補子青袍,烏紗帽下是一張保養得宜的圓臉,此刻堆滿了恭敬又熱切的笑意,小眼睛里精光閃爍。
他身后半步,是守備周秀,頂盔貫甲,身材魁梧,一張紫膛臉,絡腮胡子根根似鐵,腰挎雁翎刀,鎧甲在日光下明晃晃刺眼,透著武官的剽悍氣。
再側后是清河衛賀千戶,提刑正千戶夏延齡,也都穿著武官服。其余如縣丞、主簿、典史、巡檢司的頭目,以及本地幾個有頭臉的鄉紳富戶,如西門慶等人黑壓壓站了一片,個個屏息凝神,鴉雀無聲。
西門大官人今日特意穿了簇新的青色暗花直裰,外罩一件寶玄緞子比甲,腰束玉帶,在一眾官員中亦顯得氣度不凡,僅在幾位千戶身后。
待跳板搭穩,兩名青衣小帽的健仆先行下船,垂手侍立兩旁。稍頃,艙內步出一人,正是那林如海林老爺。
只見他:年約四十上下,身量修長清癯,面如冠玉,三綹清須,梳理得一絲不亂。頭戴烏紗忠靖冠,緋紅官袍,袍服料子乃是上貢的云錦,暗紋隱現,腰束素金玉帶,足蹬粉底皂靴。通身上下并無過多奢華佩飾,唯腰間懸著一方羊脂白玉佩,溫潤內斂,更顯清貴。
他眉宇間帶著幾分旅途勞頓的倦色,但那雙眼睛,卻如寒潭秋水,深邃而明澈,顧盼之間自有一股久居清要、近侍天顏的雍容氣度,仿佛將這喧囂市井、渾濁河風都隔開了去。
他不疾不徐步下跳板,步履沉穩,袍袖輕拂,竟無半點沾惹塵埃之感。
李知縣見正主兒到了,忙不迭趨前一步,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高聲道:“下官清河縣知縣李達天,率闔縣僚屬、士紳,恭迎蘭臺林大人、鹽院林老大人大駕光臨!大人一路風塵,辛苦了!”
守備周秀緊隨其后,抱拳躬身,聲若洪鐘:“末將清河守備周秀,參見林大人!”
千戶夏延齡亦慌忙行禮:“卑職夏延齡,恭迎大人!”
一時間,碼頭上“參見林大人”、“恭迎老大人大駕”之聲此起彼伏,眾官員士紳紛紛躬身行禮,場面甚是肅穆。
林如海面上并無驕矜之色,只微微頷首,拱手向四方還禮,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諸位同僚、父老,有勞遠迎,林某愧不敢當。請起,請起?!彼麆幼鲝娜?,禮數周全,既不失列侯世家、天子近臣的威儀,又顯出探花郎、蘭臺清流的涵養。
就在這莊重氣氛稍緩,眾人直起身,準備簇擁著林如海往城中去時,忽聽得人群里“撲通”一聲悶響,接著一個帶著哭腔的年輕聲音高喊道:
“舅老爺!甥兒王三官兒給您磕頭了!”
這一嗓子,登時將碼頭上的肅靜炸了個粉碎。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簇新湖綢直裰、頭戴方巾的少年男子,五體投地地跪在青石板地上,對著林如海連連叩首,額頭撞得石板砰砰作響。
林如海腳步頓住,那雙深邃的眸子落在王三官身上,帶著明顯的審視,他仔細打量這跪地的少年,眉頭微蹙,顯然在記憶中搜索無果:“這位。林某……似乎未曾見過你?這‘舅老爺’之稱,從何說起?你且起來說話。”
王三官哪里敢起,依舊埋著頭,聲音帶著惶恐:“舅老爺容稟!甥兒母親娘家姓林,諱一個‘婉’字!本是九牧林的出身啊!論起來,與舅老爺您正是一脈同源!”
此時,一旁的清河知縣李達天見機極快,連忙上前一步,臉上堆著圓滑的笑容,躬身向林如海介紹道:
“啟稟林大人,這位公子乃是本縣名門之后,其先祖乃是故東平郡王!其父襲三等將軍銜,官拜招宣使,人稱王招宣,如今王招宣亡故,這便是小王招宣。公子年少有為,在本地亦是頗有聲望的。”
李知縣這番話,既點明了王三官顯赫的宗室郡王背景,又抬舉了他父親和其本人,算是給足了面子,也替這突兀的認親場面打了個圓場。
林如海聽到“故東平郡王”幾個字,面色瞬間一肅!他身為世代簪纓的清貴,又久在蘭臺寺這等清要之地,禮法尊卑,刻入骨里。
郡王,乃是超品宗親,地位尊崇無比,遠非尋常勛貴可比。即便其先祖已故,其父降等襲爵為將軍,其家族仍是宗室一脈,非同小可。他看向王三官的目光立刻不同了,那審視中多了幾分對宗室血脈天然的敬重,先前的慍意也收斂起來。
他身形似乎都更挺拔了些,語氣也比方才多了幾分鄭重,但依舊帶著確認的意味,目光銳利地看向王三官:“哦?原來是郡王之后,王招宣的公子。失敬。那么,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