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不消說,單看眼下這光景,清河縣地面上,從今往后,還有哪個官吏敢低看那西門慶一頭?他原本就有錢有勢,結交官府,橫行鄉(xiāng)里,如今背后又隱隱戳著一位手握鹽課重權、深得帝心的蘭臺御史!這氣焰,怕不是要直沖霄漢?
莫說尋常官吏,便是李知縣、周守備這些正印官,日后見了西門慶,恐怕也得陪著三分小心,七分笑臉,再不敢像從前那般隨意呼來喝去了!這西門大官人,從今往后,在清河縣真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眾人心中各自打著算盤,有懊惱錯失良機的,有嫉妒西門慶好運的,有盤算著如何通過西門慶再去巴結林大人的,也有純粹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碼頭上只剩下河風嗚咽,吹得人心頭更添幾分煩躁和說不出的酸澀。一場精心準備的接風盛宴,最終卻成了西門慶一人獨步青云的墊腳石,這滋味,真比生吞了黃連還苦上三分!
一行人進了清河縣地界,西門慶覷著林如海臉色,便引著往那城西有名的“蓼汀花溆”去。這去處乃是一灣碧水繞著一片紅蓼灘,深秋時節(jié),蓼花正開得潑辣辣的艷,如火如荼映在水里,倒像是天公打翻了胭脂盒子。
從前西門大官人最愛帶那些婦人來此游冶,時而野斗一番,對此熟不勝熟,更兼口舌便給,此刻便指著那灘頭水畔,將那紅蓼的典故、水鳥的習性、乃至附近幾處野趣,說得頭頭是道,活色生香。那市井俚俗的趣話、應景的典故,信手拈來,倒比那等掉書袋的夫子更顯生動真切。
林如海負手立在岸邊,眼望著那一片灼灼的紅蓼,耳聽著西門慶在旁解說,竟難得地微微頷首。他臉上那層慣常的溫文淺笑淡了些,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恍惚,半晌,才低低嘆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第124章林大人的欣賞和招攬
“西門大官人……倒是解說得妙趣橫生。可惜了……可惜了當年……”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膠著在那片紅蓼上,仿佛透過那花影,看到了極遠極遠的舊時光景,聲音里帶出幾分難以察覺的澀意:“若當年……有你這等伶俐人在側,給她……解說一番此間景致,她……想必是極歡喜的。”
林如海這話雖說得含糊,只一個“她”字,一個“當年”,再配上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黯然,就已經(jīng)讓西門大官人肚里已是雪亮!
這位林大人此番故地重游,哪里是單單故地重游?分明是追憶舊夢,重溫當年攜那新娶的如花美眷賈敏,從京城來這郊區(qū)副城清河縣踏野時,那一段新婚燕爾的旖旎風光!
大官人換恰到好處的恭敬與唏噓,順著話頭輕聲道:“大人說的是……此等美景,原該有雅人共賞,方不負造化。夫人……想必也是極雅致的性情。”
林如海才在蓼汀花溆被勾起的舊日情思,此刻尚未散去,竟在他那素來端凝的臉上,染上了一層顯而易見的戚容:
“你……可知我那亡妻,出身何處?”這話問得突兀,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壓抑的澀意。
大官人:“回大人,尊夫人乃是榮國府史太君嫡親女兒。這等煊赫門第,莫說在金陵、京城,便是這運河兩岸,但凡稍通些世務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真真是金枝玉葉,貴不可言!”
林如海微微頷首,眼中那點戚色更深了些,仿佛西門慶的話又勾起了更深沉的念想。他再次打量了西門慶一番,那目光里少了幾分疏離,倒多了幾分惋惜與探究:
“我看你談吐應對,倒也明白曉暢,并非那等粗蠢愚頑之輩。既有這份伶俐,為何……不去考個功名在身?也好圖個出身,光耀門楣。”
西門大官人嘆了口氣:“大人明鑒。小人幼時頑劣,只知斗雞走狗,耍錢吃酒。如今想來,腸子都悔青了,可惜這世上……并無后悔藥可吃。”
“可惜了……”林如海又是一聲輕嘆,那嘆息里帶著一種過來人對蹉跎歲月的真實感慨,隨即移開了目光,不再追問。
一行人轉過街角,眼前便是清河縣那座有些年頭的文武廟。廟宇不大,卻因是本地士子祈求功名的所在,香火倒也未曾斷絕。青磚灰瓦,古柏森森,與方才蓼汀花溆的艷色相比,別有一股肅穆沉靜之氣。
林如海步入廟中,腳步不自覺地放緩了。方才與西門慶那番關于亡妻和功名的對話,像是一把鑰匙,不經(jīng)意間松動了他心口那塊沉重的閘板。他抬頭望著殿中那雖有些陳舊卻依舊威儀的文武泥胎金身,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
“此地……”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在花溆邊時更低沉,也更帶著一種追憶的意味,竟像是主動對西門慶敘說起來:“當年,我入京參加殿試之前,也曾在此盤桓數(shù)日……便是這殿前,這株老柏之下……”
他頓了頓:“那時心中忐忑,于此靜坐,觀圣像,聽風過松濤,竟于策論一道,忽有所悟……后來殿前應對,所陳之論,其根基便是在此所得。”
西門大官人早已做過功課有所準備:“大人當年那篇震動朝野的《文武相濟安天下疏》,學生也拜讀過!”
林如海正冷不防就聽見西門慶自稱“拜讀過”自己當年的得意作品。饒是林如海涵養(yǎng)功夫深,也不由得眉梢一挑,鼻腔里輕輕“哦?”了一聲,那聲音里帶著七分驚奇,三分毫不掩飾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