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李桂姐的救贖【2】
李桂姐正枯坐那活棺材般的屋里,忽聽外間一陣雞飛狗跳的喧嚷。
門簾子“嘩啦”一聲被粗暴扯開,只見她姑媽李嬌兒扭著水蛇腰,臉上堆著蜜里調油的假笑,將一個穿綢裹緞、面團團富家翁模樣的中年漢子推搡進來。
“我的好桂姐兒!天大的造化砸你頭上了!”李嬌兒尖著嗓子,唾沫星子直噴:“這位就是剛剛和你說的北邊來的李大官人!家私金山銀海堆著!瞧上你這塊羊脂玉了!”
“三百你不答應,他如今開口就是五百兩雪花銀——足足五百兩!替你梳攏開臉!我的活菩薩!你還端哪門子千金小姐的臭架子?還不快給李大官人磕個頭!”
李桂姐眼皮都沒抬,像尊泥塑的觀音。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冷得像冰窖里撈出來的鐵坨子:“生是西門家的人,死是西門家的鬼。這位貴客請把!”
李嬌兒一聽,那假笑唰地就垮了,吊梢眉倒豎,血盆口一張正要潑出三丈高的腌臜罵。
那“李大官人”卻猛地一拍大腿,仰天打了個“哈哈”,聲如洪鐘:“好!好!好!好個貞烈有肝膽的桂姐兒!”他扭頭朝門外,炸雷似地吼道:“大哥!驗看明白啦!兄弟我這關,她過——了——!”
話音未落,只聽樓下包房內,一陣踢踢踏踏的雜沓腳步,應伯爵領著幾個慣會幫嫖貼食的篾片兄弟,嬉皮笑臉地拱了進來。
應伯爵沖著李桂姐便是一揖到地,油腔滑調:“桂姐兒!哥哥我服了!真真服了你這鐵打的心腸!好!好!好!這場苦肉計、探心局,算你熬出了頭,跳出了這火坑爛泥塘!”
他一巴掌扇在旁邊一個呆頭呆腦的幫閑后腦勺上:“蠢殺才!還挺什么尸?快馬加鞭!給咱大哥西門大官人報喜去!就說桂姐兒這塊真金,咱們替他驗成色啦!親哥哥的暖轎,麻溜兒抬來接人吧!”
這場面,唬得李嬌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腿一軟差點癱在春凳上,舌頭打了結:“二爺…這…這是…”
應伯爵把眼一瞪,啐了一口:“呸!什么北邊李大官人?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呢!那是咱同鄉小弟扮個闊佬試試桂姐兒的心!真當天上掉餡餅砸你這老鴇窩了?有這么多大金磚掉你們這麗春院?臊不臊得慌!”
卻說那鴇母扭著身子從后頭轉過來,正待開口問個分曉,一眼覷見應伯爵立在那里,如同白日撞見鬼祟,臉上堆的笑登時凍住,慌忙便要抽身溜走。
說時遲那時快,應伯爵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胳臂,如同鐵鉗箍住,哪里容她脫身?
旁邊坐的‘李大官人’瞧見這光景,不由得拍手笑道:
“大哥,你且看她!方才小弟才開出‘三百兩’這個數,這位李嬌兒并這老虔婆,喜得眉開眼笑,那嘴角險些咧到耳根子!拍著胸脯子賭咒發誓,定能說動那李桂姐兒來伏侍。那等殷勤熱絡,嘖嘖……”
應伯爵聽了,一股無名業火“騰”地直沖頂門心!也不言語,掄圓了蒲扇般的大巴掌,照著那鴇母的老臉,帶著風聲便狠狠摑了下去!只聽“啪”一聲脆響。
那鴇母“哎喲”一聲痛叫,腳下如同踩了棉花,身子一歪,“咕咚”便栽倒在地,頭上鬏髻也散了,釵環也掉了,好不狼狽。
應伯爵兀自不解氣,戟指戳著地上打滾的老虔婆,破口罵道:“好你個沒廉恥的老豬狗!作死的賊賤才!前日里,我哥哥包著李嬌兒,白花花的銀子養著,你倒背地里攛掇她出去接野漢子!我哥哥心善不與你計較!”
“如今桂姐兒這里,我哥哥雪花銀定下了,梳籠銀子都使化了,你這老虔婆竟還敢背地里打這齷齪主意,叫她再接外客?我看你是嫌命長!狗攮的貪財老淫婦!皮子緊了想討打!把你那窟窿眼子都填不滿的賊心爛肺!弟兄們,來一把火給我燒了這院子!”
那幾位幫閑潑皮素來是撮鹽入火的性子,專會幫虎吃食、趁哄打劫。
聽得應伯爵一聲吼,登時如蒼蠅見了蜜,嗷嗷叫著便要動手:有的擼胳膊挽袖子,作勢去尋火種;有的順手抄起門邊條凳,便要砸那花梨木桌子;更有那等憊懶的,早賊眼溜溜瞄上了柜上盛銀子的戥子匣子,只待趁亂摸上幾把。
這一頓夾槍帶棒、市井俚俗的臭罵,加上潑皮們喊打喊殺的架勢,只嚇得那老鴇魂飛魄散,三魂去了七魄,捂著臉在地上縮成一團,篩糠也似亂抖,連聲“饒命”、“不敢了”的告饒也噎在喉嚨里,只剩了倒氣兒的份兒。
應伯爵見她這爛泥扶不上墻的慫樣,乜斜著眼,嗤鼻冷笑道:
“哼!老虔婆,你當這清河縣地面上,就你一家開門迎客的窠子?如你這般靠著幾個官家粉頭營生,連個勾欄都無的,更是不少,今日你這般做壞了行市,壞了良心招牌,我看往后還有哪個本分冤大頭肯在你這里撇銀子!趁早卷鋪蓋滾蛋!”
罵完,他一扭頭,對著旁邊唬得愣怔怔、腦子一片空白的李桂姐喝道:“桂姐兒!還戳著當木頭樁子作甚?麻溜兒的梳妝打扮起來!我哥哥可馬上就到了。”
李桂姐被他這一聲斷喝,如夢初醒,身子激靈靈一顫,慌忙應道:“是…是…”
也顧不得地上狼狽的老鴇,跌跌撞撞便要去尋胭脂首飾。正手忙腳亂間,卻聽得堂外一個沉穩帶笑的聲音傳來:
“罷了,罷了。我看這樣兒就挺好,清水臉兒,倒顯出幾分真顏色。”
眾人聞聲,齊刷刷扭頭望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立著一人,頭戴忠靖冠,身穿玄色暗紋直裰,腰間羊脂玉帶襯著魁梧身形,不是那清河縣里說一不二的西門大官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