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腳竟已踏在了衙門外的青石路上!
那沉重的木枷鐐銬早已不見蹤影,身上甚至還被塞了一件半舊但厚實的棉袍御寒。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做夢,那軍衛衙門上下人等,對這西門大官人簡直比對自家祖宗還要恭敬順從,仿佛這龍潭虎穴真是他西門大官人自家開的后院一般!
史文恭跟在西門慶身后,看著吳千戶親自送到門口,臉上還帶著親熱得有些過分的笑意,饒是他見慣了世面,此刻心中也不由得掀起驚濤駭浪:“這位東家……手眼竟通天到如此地步?!”
然而,更讓他驚愕的還在后面。西門慶并未帶他回府,也未去酒樓,馬車竟七拐八繞,停在了清河縣團練衙門的破舊大門前!
史文恭抬眼望去,只見這衙門圍墻斑駁,門樓低矮,門口連個像樣的石獅子都沒有,只有兩個穿著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號衣的老卒,抱著破舊的長矛縮在門洞里打盹兒,一派破落景象。
不等西門慶下車,那團練衙門里竟像炸了窩一般。只聽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哐當”一聲,那兩扇掉漆的破門被猛地拉開!
一個身材矮胖、穿著皺巴巴團練官服、連靴子都只趿拉著一只、另一只光腳丫子踩在冰冷地上的中年漢子,如同火燒屁股般沖了出來。此人正是清河縣團練使張蒙方。
張團練一張胖臉笑成了菊花,老遠就拱著手,聲音洪亮得能把門樓上的灰震下來:“哎呀呀呀!我就說今兒個早上衙門里那幾只老鴰叫得那個歡實!吵得人心煩!原來是應在今日貴客臨門上!”
“我就說嘛,這臘月里的寒風,吹在臉上都跟小娘子的手似的,軟乎乎的透著股春意!我就琢磨著,必是西門大官人您這尊真神要降臨我這破草窩了!快快快!里面請!里面暖和!”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提溜那只沒穿好的靴子,那模樣既滑稽又透著十二萬分的殷勤。
西門慶抱著暖爐,慢悠悠下了車,臉上掛著慣常的和煦笑容,對張團練的“熱情”早已習以為常。他略一示意,身后跟著的貼身小廝玳安立刻提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還冒著絲絲寒氣的朱漆食盒上前。
“張大人說笑了,我這等俗人,哪敢稱什么真神。”西門慶笑道,指了指食盒,“這不,眼看冬至將至,俗禮一份,給張大人添個菜,應個景兒。”
張團練一聽,臉上那嚴肅勁兒立馬端了起來,連連擺手,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哎喲我的大官人!您這不是打我臉嘛!咱哥倆誰跟誰?您來我這破地方坐坐,還帶什么東西?太見外了!太見外了!”他嘴上說著,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粘在了那食盒上。
玳安機靈地掀開食盒蓋子。一股寒氣涌出,只見厚厚的冰塊中間,赫然躺著一只毛茸茸、足有蒲扇大小的碩大熊掌!那掌厚實飽滿,一看便是上等貨色,在冰塊映襯下更顯珍貴。
張團練的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嘴咧到了耳根,喉嚨里不自覺“咕咚”咽了口唾沫。
他慌忙伸手把蓋子又按了回去,仿佛怕跑了寶氣似的,一張胖臉笑得見牙不見眼,壓低了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狂喜:
“哎呀呀!大官人!您……您可真是及時雨啊!不瞞您說,我正為這冬至的席面愁得頭發都掉了幾撮!家里那婆娘,還有她那幾個眼高于頂的娘家兄弟,總嫌我寒酸!這下好了!有了大官人您送的這寶貝,往桌上一擺!嘿嘿,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瞧咱老張!開眼!必須讓他們開開眼!”
西門慶微微一笑,仿佛只是送了棵白菜。他側身一步,將身后的史文恭讓了出來:“張大人,節禮小事,不足掛齒。今日來,主要是給張大人引薦一位好漢。”
他指了指史文恭,“這位史文恭史教頭,一身好武藝,曾在京城禁軍效力,端的是條好漢!如今被我延請,日后便在團練衙門效力,襄助張大人。”
張團練早就和大官人商議過此事,不過是借著自己的空額養一群虎狼護院,一聽這話便已明白。
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熱切,對著史文恭連連拱手,姿態放得極低:“哎喲!原來是史教頭!失敬失敬!大官人推薦的人,那還能有錯?沒說的!以后史教頭就是咱清河縣團練的副團練了!正缺這么一位能鎮場面的好漢呢!”
他湊近西門慶,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十足的親熱和感激:“大官人您放心!咱這團練衙門,說是個衙門,其實就是個空殼子,吃皇糧的空額罷了!”
“點卯?實不相瞞,除了門口那倆老棺材瓤子,其余的名冊……嘿嘿,都是虛的!這衙門上下,從兵額到器械,以后全憑大官人您安排,您說咋整就咋整!您盡管使喚史教頭!”
西門慶滿意地點點頭:“張大人爽快!那就有勞張大人費心了。”
馬車碾過清河縣略顯冷清的街衢,轆轆聲響,敲碎了幾分冬日寂寥。
車廂內暖爐燒得正旺,獸炭吐著暗紅火舌,融融暖氣裹著熏香,直蒸得人骨軟筋酥,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