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李桂姐、香菱三個可人,只雁翅般分作兩列,屏息靜氣,垂手侍立在大官人并月娘的身后。
大官人呷了一口滾熱的六安茶,喉間“咕嚕”一聲響,暖茶下肚,更覺通泰。便喚小廝玳安:“去,把來保速速喚來見我!”
玳安應了一聲“是”,裹緊身上的棉襖,一溜煙兒掀簾子去了。
不多時,便聽得外間腳步急促,夾著跺腳呵手之聲,那來保跟著玳安,弓著腰,縮著脖子,急急地趨入暖意襲人的廳來。
進得廳門,一股熱浪撲面,抬眼偷覷,見大官人裹著貂裘,面沉似水;月娘圍著風毛,亦是一臉肅然;身后三位娘子更是屏息凝神,立在暖地里,那肅殺又暖膩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素日在大官人跟前走動,也頗有些體面,何曾見過這般正襟危坐、鴉雀無聲、又暖得人心頭發燥的場面?
心知必有潑天要緊的勾當,一顆心早“撲通撲通”擂鼓般跳起來。
來保腿肚子一軟,哪里還敢站著,“撲通”一聲,實實在在地跪倒在暖烘烘的青磚地上,額頭幾乎觸著磚縫,口中只道:“小的來保,聽大爹吩咐。”
大官人這才放下手中那盞溫潤的定窯茶盅,盅底在紫檀小幾上輕輕一磕,發出“嗒”的一聲脆響。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在暖室里格外清晰:
“你起來。”待來保戰兢兢立起身,垂手縮肩侍立,大官人方緩緩道:“幾樁要緊的事要你去做,且記牢一些先到你大娘跟前,支取銀子。”
他略頓一頓,目光掃過垂首攏著袖子的月娘,繼續吩咐,那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暖洋洋的靜室里:
“支了銀子,即刻去尋那巧手匠人,督造四樣東西:頭一件,是那‘四陽捧壽’的銀人,須得精巧,份量也要足,萬不可偷工減料。”
“第二件,打一把赤金打造、鏨著團壽字、云蝠紋的酒壺,要體面光鮮,拿得出手。”
“第三件,是兩副上好的羊脂玉桃杯,桃子要雕得水靈飽滿,那蒂兒葉子也要活泛,透著喜氣兒。”
來保聽得“四陽捧壽銀人”、“赤金壽字壺”、“羊脂玉桃杯”,心中已暗暗咂舌,知道這潑天富貴堆砌的物件,必是送往那京城九重天上的去處!
心中更是肅然,真真切切地豎起耳朵聽著,生怕漏了一個字。
“這還沒完,”大官人呷了口熱茶,續道,
“你再到咱家獅子街那綢緞鋪子里去。柜上收著前番從杭州特意訂做來的兩套大紅五彩羅緞纻絲蟒衣,你仔細驗看,可有針腳密實、蟒眼有神、金線耀目,倘若有一絲不對,便讓我們裁縫補工,取出來后,用上好的錦袱包裹了,莫教沾了灰。”
“再從綢緞鋪庫里支取:松江闊機尖素白纻絲二十匹,南京織造的漢錦二十匹——專揀那纏枝牡丹、百子嬰戲圖樣的,顏色要鮮亮喜氣。”
“外加上好的西洋番布二十匹,要闊綽厚實、顏色沉穩的。都一并打點妥帖,用油布裹嚴實了,仔細風雪濕氣。”
月娘在一旁聽著,心中默算著這流水般花出去的銀子,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手指在袖中無意識地捻著佛珠。
“還有,”西門慶轉向月娘,語氣稍緩,卻不容置疑,
“月娘,你今日便把府里各處收著的時新土儀,不拘是山貨林貨,還是咱自家莊子上出的上好果品細點、風干野味,都揀那頂頂好的、拿得出手的,備上兩份,用那上好的描金禮盒裝潢得整整齊齊,顯出咱家的富貴體面來。”
月娘輕聲應道:“官人放心,妾身理會得,這就去辦。”
大官人目光如電,死死釘在來保臉上,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磚地上:“來保,你是個伶俐人,心里自然該有桿秤。此番預備這些金貴物事,要送去哪里打點,想必你肚里也猜著了七八分。不錯,正是和上次一樣,那通天的去處!”
他略略向前傾身,皮袍子壓得交椅“吱呀”一聲輕響,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
“此番,依舊是你帶著玳安,并府里那幾個精壯護院小廝,一路小心護送,我自在后頭。這差事,干系著老爺我頭上的前程,更是咱西門府滿門上下的榮辱富貴!一絲一毫也差錯不得!若有半分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