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與吳月娘又寒暄了幾句場面話,便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鳳眼微抬,笑道:
“今日叨擾多時,茶也吃了,府上的景致氣度也領略了,西門大娘子果然是持家有道,名不虛傳。我們姊妹也該告辭了?!?/p>
秦可卿聞言如蒙大赦,立刻跟著起身,依舊低垂著頭,只含糊道:“多謝大娘子款待?!?/p>
吳月娘心中雖疑竇重重——這兩位國公府的奶奶來得突然,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話沒說幾句正題,看了幾眼人,喝了半盞茶就要走,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面上依舊帶著得體的笑容,連忙起身挽留:“奶奶們何必急著走?可是我們招待不周?若是不嫌棄,留下用了便飯再……”
“大娘子客氣了,”王熙鳳笑著打斷她,已扶著豐兒的手站了起來,“實在是府里還有些瑣事。改日得了閑,再請大娘子過府敘話?!彼捳f得漂亮,行動卻干脆利落,已是向外走去。
吳月娘見挽留不住,只得親自將二人送至二門外,看著她們登車遠去。那國公府的車駕儀仗,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暖閣里,茶氣氤氳未散,茶盞里,茶水已冷透。
吳月娘慢慢踱回屋內,眉頭微蹙,坐在方才王熙鳳坐過的上首位置。
她實在想不通這兩位貴婦突如其來的造訪,究竟意欲何為。說是路過討茶,可那榮國府的璉二奶奶眼神銳利,句句話都像在掂量什么;
那寧國府的蓉大奶奶更是古怪,從頭到尾魂不守舍,連正眼都不敢瞧人……
“大娘!”一個嬌脆又帶著幾分急切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潘金蓮扭著楊柳腰走近,一雙桃花眼亮得驚人,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您還琢磨什么呢?依我看,這兩個女人,分明是沖著咱們家老爺來的!”
吳月娘被她這沒頭沒腦的話說得一愣,抬眼看向她:“金蓮,你渾說什么!”
潘金蓮撇撇嘴,一副“我早看透了”的神情,“大娘您就是太實誠!您想想,無緣無故的,她們這樣身份的人,跑到咱們這小門小戶來做什么?還特意點了名要見您?我看吶,她們就是來探虛實的!看看老爺府上什么光景,看看您這位大娘子是什么樣的人!”
吳月娘被她這荒謬的推論弄得哭笑不得,揉著額角斥道:“越說越不像話了!倆人可都是出嫁的人婦?!?/p>
“哎呀我的大娘!不是還有一個是小寡婦嗎?”潘金蓮急得一跺腳,湊得更近,幾乎貼到吳月娘耳邊,聲音更低了,卻帶著十二分的篤定,
“您可別不信!我這預感靈著呢!您沒瞧見那寧國府的蓉大奶奶,眼睛都不敢抬?眼神躲躲閃閃的?那是心里有鬼!還有她那身段兒…嘖嘖,您看看她那對大東西!”
潘金蓮用手在自己胸前夸張地比劃了一下,語氣酸溜溜又帶著強烈的危機感,“乖乖!走起路來顫巍巍的,我們幾個加起來怕也比不過她一個!樣的人物,又有那樣的門第,若真起了什么心思……大娘,咱們府里怕是要起波瀾,您可得留神啊”
“呸!”吳月娘聽在耳中,又是好氣,又覺好笑,伸手便去擰她粉膩的腮幫子,
“好個沒廉恥的小浪蹄子!老爺前腳才離了家,后腳你就敢這般編排主子?還那對大東西……我看你是肉癢了,想嘗嘗老爺手里那紫竹篾片的滋味!再敢放這等沒天日的屁,等老爺回來仔細揭了你的皮!”
罵完,吳月娘瞅著潘金蓮那副水蛇腰扭捏、桃花眼帶水的輕狂樣兒,不知怎的,心頭竟無端端撞進秦可卿那張失了血色、驚惶如小鹿的臉盤子,還有她那身段兒,走動間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病態。
“罷了罷了,都散了罷!今兒這胡吣的話,誰敢漏出去半個字,仔細你們的皮!”
吳月娘沉下臉,當家主母的威勢又端了起來,聲音像結了冰,“金蓮,還不快把這套勞什子茶具收掇了!桂姐兒,去廚下瞧瞧,晚膳做好了不曾。”
眾人喏喏連聲,魚貫退下。
暖閣里登時空落下來,只剩吳月娘一個,對著炕桌上那兩只甜白釉茶盞發怔。盞里的茶水幾乎沒動過,浮著兩片蔫黃的茶葉。
她伸出指頭,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溜滑的杯沿,指尖那點寒意,倒像是順著脈管子鉆進了心里頭。
國公府奶奶那沒頭沒腦的造訪,像一團裹著香粉的迷霧。
且說此刻賈府中。
寶玉得了北靜王水溶親賜的一串香念珠回來,那珠子顆顆滾圓飽滿,色如凝脂,隱隱透著一股子奇異的冷香,更兼是御賜之物,金線攢著明黃的穗子,端的尊貴無比。
寶玉捏在手里,只覺得指尖溫潤,心頭那股得意勁兒,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鎮的酸梅湯,直從腳底板爽利到天靈蓋。
“這等好東西,尋常人哪里配用?”寶玉心中盤算,腳下生風,頭一個便往黛玉屋中奔去。他想著林妹妹那清冷孤高的性子,配上這御賜的香珠,才不算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