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大官人腳步一頓,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書冊和那卷異常精美的繡圖軸子。他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也不叫起,只踱步過去,先彎腰拾起了那本詩冊,封面赫然是《玉臺新詠》。
他隨手翻了翻,又俯身,兩根手指拈起那卷銀紅絹子包裹的繡圖軸子,就著燭光,慢悠悠地展開。
書房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繡圖軸子被展開時細微的“沙沙”聲。西門慶的目光在那精工細作的春宮繡圖上流連片刻,又緩緩移向地上伏著、幾乎要縮成一團的香菱。他面上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將那繡圖在手中掂了掂,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香菱心尖上:
“哦?看詩冊?卻看得這般驚天動地,連我珍藏的‘閨中雅趣’都一并請出來賞玩了?”
香菱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羞臊、恐懼、無地自容,種種情緒翻江倒海,她恨不能當(dāng)場找條地縫鉆進去!方才偷看時那點隱秘的刺激和好奇,此刻全化作了滅頂?shù)男邜u。她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老爺饒命!奴婢該死!奴婢……奴婢并非有意!是……是奴婢整理書籍時……奴婢罪該萬死!求老爺開恩!別打奴婢,求求別打奴婢!奴婢知錯了!”
她只覺得眼前發(fā)黑,這一刻,真是羞也羞死了,怕也怕死了!才進來新主人宅中沒幾天,就偷看這個。
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就要給活活打死了。
她驚恐的緊閉著眼,濃密的睫毛被淚水濡濕,粘在眼瞼下,一顆豆大的淚珠終于不堪重負,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西門慶彎腰拾起那冊《玉臺新詠》和那卷繡圖,一并丟回案上,發(fā)出不輕不重的聲響。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人兒,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起來說話。這般跪著,倒顯得老爺苛待了你。”
香菱魂不守舍抖抖索索站起來,頭垂得極低,幾乎要埋進胸口,露出的半截頸子都染著羞紅的霞色。
大官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像帶著鉤子,最后落回她低垂的眼睫上。“既派了你來伴讀,這書房里一紙一墨,一冊一卷,自然都是你的份內(nèi)事。”
他語調(diào)隨意,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案上那卷刺眼的“閨中雅趣”,“想看什么,便看什么;想寫什么,便寫什么。何罪之有?”
香菱猛地抬起頭,眼里先是茫然,繼而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漾開難以置信的光彩。
那光刺穿了恐懼和羞恥,亮得驚人,仿佛枯井里驟然照見了一線天光。“老爺……當(dāng)當(dāng)真?”她聲音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怕這恩典如泡影般一觸即碎。
“老爺何時誆過你?”他抬手,指尖輕輕拂過她鬢邊微亂的散發(fā),大手擦掉她臉蛋的淚珠,這小家伙是真被打怕了。
粗糙的觸感卻引得香菱身子又是一顫,那顫里卻不再全是驚懼,還混雜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謝老爺恩典!”香菱深深福了下去,聲音里帶著哽咽,又似壓抑不住的狂喜,“奴婢……奴婢活了這些年,到今日此刻,才……”
她頓住,似乎覺得這話太過僭越,不敢再說,只是那雙眼,水光瀲滟,直直望向西門慶,里頭燃燒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新生的火焰,“才……才真真覺著是活了一遭!”
她只覺得心頭一塊巨石落地,繼而涌起從未有過的、滾燙的感激。
大官人他目光掃過書案上那方端硯,墨池里尚余半池宿墨,烏沉沉的,像深不見底的潭。又掠過那卷攤開的“閨中雅趣”。
“既如此,也該做你本份的事。”他踱到書案后,手指隨意敲了敲那冰涼光滑的紫檀桌面:“你來,這些邀函帖子,老爺今日興致好,要親自寫,正好你教我,權(quán)當(dāng)練字,先叫我打個其他底子。”
“是!老爺!”她依言挪步過去,站在書案一側(cè),離西門慶有一步之遙。墨香、沉水香,還有那卷繡圖若有若無的甜膩暖香,還有那股男人味絲絲縷縷纏繞過來,讓她剛平復(fù)的心緒又有些紊亂。
“寫……寫什么?”她聲音細若蚊蚋,目光根本不敢往那繡圖上瞟。
西門慶并不答話,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
香菱只低著頭,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挨著那寬大椅子的邊緣坐了。臀下是冰涼的紫檀木,身邊卻是自己主子身上不斷散發(fā)味道。她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