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簾,聲音帶著感激和濃濃的歉意,細若蚊蚋:“多…多謝大官人…這么晚了,還…還勞動您親自跑一趟…實在…實在過意不去…”
那份因深夜打擾而產生的愧疚,混合著剛才的尷尬,讓她幾乎不敢抬頭。
西門慶不在意地擺擺手,目光掃過她依舊蒼白卻因羞意未退而透著粉色的臉頰,語氣倒是難得溫和:“無妨。你沒事就好。”
這句“你沒事就好”,本是再平常不過的關切,可在經歷了剛才那番心思起伏的秦可卿聽來,卻又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其是“就好”那兩個字,仿佛帶著點…珍視?
她的心尖兒莫名地又顫了一下,剛剛平復的羞意再次翻涌上來,比剛才更甚!
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帶著微妙歧義,只覺得臉頰滾燙,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趕緊結束這令人心慌意亂的局面!
她幾乎是慌不擇言地脫口而出,聲音帶著明顯的結巴和慌亂:“那…那個…大官人…夜深了…你也累了…我…我送送你吧?”
西門大官人一愣:“就送我走?不留我坐一坐?”
秦可卿小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我…我送送大官人!”秦可卿慌不迭地打破了這要命的寂靜,聲氣兒里打著顫站了起來。
大官人也不調笑,拱了拱手任由安排。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靜室,沿著回廊往大殿摸去。夜風微涼,拂在秦可卿滾熱的粉面上,稍解了些燥意,卻怎吹得散心頭那團亂麻?她刻意落后半步,螓首低垂,再不敢覷西門慶那虎背熊腰的闊背影。
西門大官人龍行虎步,在前頭走著,皂靴踏在青石板上,篤篤作響:“幾時回去?”
秦可卿跟在后頭,蓮步輕移,幾不可聞,螓首低垂,只盯著自己裙裾下露出的那一點尖尖鞋頭,聲如蚊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明……明日便回了。”
那高大的身影略頓了一瞬,并未回頭,聲音卻追得更緊,帶著不容閃躲的壓迫:“幾時再來?”
這話……這話讓她如何答?!秦可卿只覺得一股熱氣“騰”地涌上臉頰耳根,連脖頸都燒了起來。貝齒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那豐潤的唇瓣被咬得微微凹陷下去,泛出更艷麗的紅。
她羞得恨不能尋條地縫鉆進去,偏生又不敢不答,只將頭垂得更低,那副嬌羞難抑、欲語還休的模樣,在清冷的月色下,倒比平日更添了十二分的風流韻致。
兩人一時無話。只聽得前頭是沉實有力的腳步聲,后頭是細碎慌亂的裙裾窸窣。
月光如水銀瀉地,前面那個昂首闊步!
后頭那個卻似風中弱柳,低眉順眼,那份怯生生、嬌怯怯的情態,直教人看了又憐又愛。
剛邁出巍峨大殿的門檻,足尖還懸在冰冷的石階之上,忽聞下方臺階陰影處傳來幾聲壓低的絮語。西門慶正自盤算,渾不在意。可秦可卿嬌軀卻猛地一僵!一顆芳心如同被冰冷的鐵鉗狠狠攫住,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聲音……這聲音怎地……如此耳熟?!
秦可卿借著一點昏慘慘的月光,秦可卿漫不經心抬眼往階下一掃——
這一掃不要緊,真個是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渾身血都凝住了冰!
只見遠處坡下那凈虛老尼,蝦著腰,堆著一臉諂笑,引著倆人,正從急急火火地踏階上來!那當前一人身量高挑,穿著暗花錦緞襖裙,外罩一領滾著油亮貂毛的猩紅披風,腳下生風,自帶一股子潑天辣氣!那張臉,便在昏朦里也掩不住七分精明三分媚,不是王熙鳳,又是哪個?!
“鳳鳳丫頭”秦可卿腦中轟然一響,全然空了!潑天的懼意立時壓倒了所有羞怯!她反應奇快,猛地一把死命攥住西門慶的胳膊,指甲尖兒都掐進了肉里,聲抖得不成腔調,帶了哭音:“快!大官人快躲起來!不然我等深夜如何說的清楚,她連我來這里都不知道,想來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路尋過來的。”
西門慶也被唬了一跳。電光石火間被秦可卿惶急四顧,推到側門一個供著泥胎土地的小小神龕后頭!那龕嵌在墻角,破敗的紅漆木龕與墻壁間,只剩一道窄縫兒,怕是只得一個瘦鬼側著身子才能塞將進去!
“就這兒!”秦可卿扯著西門慶,如驚弓之鳥般,踉踉蹌蹌撲向那神龕。
兩人幾乎是滾作一團,硬生生擠進了那令人窒息的窄縫里!
地方委實太促狹!促狹得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