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官人眼里,這等病嬌顏色,教人看了一面想遠遠供著怕磕碰了,一面心里又像有只貓爪在撓,恨不能抱在懷里壓在身下一把揉碎了,看她零落成泥碾作塵,才解了那心尖兒上的癢。
林如海心頭猛地一酸,那酸氣直沖上鼻梁,眼眶子登時熱辣辣地。他三腳并作兩步搶上前去,口中連聲道:“我的兒!我的玉兒!你……你怎地撞魂似的尋到這等冷僻地方來?這賊風颼颼的,仔細凍壞了你這身子骨!”嘴里說著,手上激動得哆嗦著,忙不迭就去解自家那件斗篷,卻急得那系帶都打了死結。
大官人上前一步伸手幫忙解開,林如海望了過去,對著大官人點了點頭,趕緊拿著斗篷給黛玉披上。
黛玉卻輕輕搖頭,只上前緊緊攥住父親的一片衣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微垂螓首,聲音細若蚊蚋,卻又字字清晰:
“女兒聽說父親到了京里,便一刻也等不得……想著父親或許會來這里看看,果然……”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又低低道:“這廟,倒比女兒初來時,更顯蕭索了。想是連神靈也厭煩了這京城里的腌臜瘴氣,懶怠顯靈,只顧自家打盹兒去了罷?”
“玉兒可是在賈府受了委屈?”林如海聽她話中有話,知她心思細膩敏感,必有緣故,遂引她至廟側一處稍避風的回廊下坐了。廊下石凳冰涼,黛玉卻渾不在意,只抬眸望著父親,那眼中的水光終于化作兩點晶瑩,在眶中盈盈欲墜,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父親,”黛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風中琴弦,“女兒在……在那邊府里,一切都好。老太太慈愛,姐妹們和睦?!彼桃饴赃^“賈府”二字,只以“那邊府里”代稱,其中疏離之意,林如海豈會不明?
“只是……”黛玉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貝齒輕咬下唇,仿佛在斟酌如何開口,“只是那府里的規矩,層迭繁復,竟如一張無形的大網。行一步路,說一句話,皆有無數眼睛瞧著,無數耳朵聽著?!?/p>
“晨昏定省,一絲兒錯不得,宴飲游樂,一毫兒意興也由不得自己。連園子里開什么花,廊下掛什么鳥,似乎也暗含著規矩體統,稍一逾矩,便成了不懂事的笑話?!?/p>
她抬眼望了望廟宇飛檐上寂寥的天空,又看了看父親關切的面容,聲音愈發低柔,卻字字錐心:
“女兒這顆心,原是那琉璃盞,在家時雖也易碎,到底是擺在明凈處,透亮自在。如今入了那錦繡堆,倒像是被收進了重重迭迭的錦匣里,縱是捧在手心,也是隔著綾羅綢緞,悶得透不過氣來。一舉一動,都怕惹人閑話。縱有萬般思緒,千種情腸,也只能深埋心底?!?/p>
“有時節,夜靜更深,孤零零對著一盞如豆殘燈,聽窗外竹葉兒被風吹得颯颯亂響,那聲響鉆進耳朵里,竟像是隔了一輩子那么遠……恍惚間,只當自己還在揚州咱們那小院子里,父親在燈下批閱那沒完沒了的公文,女兒就偎在您旁邊,習字,讀書……那光景……”
黛玉說到此處,喉頭猛地一哽,如同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那強撐了許久、懸在睫毛尖兒上的淚珠兒,終于再也掛不住,“吧嗒”一聲落在襖子上,立時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水漬,像開了一朵凄冷的淚花。
林如海聽得心如刀剜,又似被滾油煎著。眼見女兒那張原本就清瘦的小臉,此刻更是蒼白得沒一絲血色,身子骨單薄得風一吹就能倒,偏還強撐著那點硬氣不肯垮下,這叫他這當爹的心,如何不碎成齏粉?
他深知女兒心性孤高潔凈,落在賈府那等鐘鳴鼎食、規矩比天還大、底下卻暗流洶涌的深宅大院里,那份孤寂與煎熬,可想而知!
他顫巍巍伸出手,想像她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頭頂心兒哄一哄,可手伸到半空縮回手來,喉嚨里滾出一聲沉沉的嘆息,滿是無奈與酸楚:
“玉兒……為父……為父又何嘗愿意將你孤身送入那府里去?奈何你外祖母……自你母親去后,思女心切,憐你年幼失恃,一封封書信,言辭懇切,字字泣血,定要將你接去膝下承歡……她老人家,當年是最疼你母親的視若掌珠……”提及亡妻,林如海的聲音更低啞了幾分,眼中掠過深切的痛楚與懷念。
他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似要將翻涌的情緒壓下,才又續道,語氣中充滿了無奈與疲憊:
“為父……身在宦海,這巡鹽御史的擔子,鹽務冗雜,風波險惡,更兼圣意難測,委實是……分身乏術,自顧不暇。將你托付外家,原想著骨肉至親,深宅大院,總強過跟著我這般……顛簸勞碌,擔驚受怕。只盼你能得外祖母庇護,平安喜樂……”
他看向黛玉,眼中滿是愧疚與疼惜,“如今看來,竟是我思慮不周,反倒讓你受此委屈。我兒,你……莫要怪罪為父……”
黛玉聽著父親這番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皆如重錘敲在心坎上。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強忍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斷線珍珠般簌簌滾落,滴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父親!您說哪里話!女兒豈敢,又豈能……有半分怪罪之心!”
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林如海:“女兒知道……知道父親的難處,知道老太太的慈心……這一切,皆是命數使然?!?/p>
她哽咽著,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只恨……只恨我是個福薄命苦的可憐人!若母親尚在……我們一家三口,縱是隨父親宦海浮沉,女兒心中亦是甘之如飴……何至于成了這寄無根浮萍,離枝落葉……”
最后幾字,幾乎是從齒縫中溢出,帶著無盡的悲涼與自傷。她再也說不下去,將臉埋在父親臂膀間,瘦弱的身體無聲地抽動起來,那壓抑的哭泣,比放聲痛哭更令人心碎。
“我的兒!苦了你了,你外祖母家,侯門深得緊吶,一腳踏進去,便是萬丈深淵,為父豈能不知你度日如年?只盼你,千萬要顧惜著點自己這副身子骨,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莫要太過較真,鉆了牛角尖,白白傷了自己。得空時,多去那園子里走動走動,散散心,尋姐妹們說說閑話兒也好……”
這話說得軟綿綿,他自己聽著都覺無力,寄人籬下,多少委屈,許多事身不由己,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黛玉感受到父親的疼惜與無力,心中酸楚更甚,卻不愿父親過于憂心,忙用帕子拭了淚,強自展顏道:“父親放心,女兒省得。老太太待我極好,姐妹們也都和氣。方才只是……只是見了父親,一時情難自禁,說了些糊涂話,父親莫要當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