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玉臂絞在胸前,那張粉面,原被吊嗓子的熱氣蒸得桃花帶露,此刻卻似凝了寒霜,貝齒緊咬櫻唇,一雙寒星眸子迸出羞憤厲光,直刺西門大官人:“大官人!請(qǐng)自重!”
這一聲清叱,驚得老樹寒鴉亂飛。
“奴家身在教坊,賣的是喉間清音,非是皮相!”她胸脯起伏,那件素白細(xì)棉小衫,汗?jié)癜胪福浰N著身子,月光下勾勒出朦朧起伏的影兒。
汗珠順著玉頸滑落,她聲音拔高,如冰裂:
“骨中自有三分冰雪!大官人若存著借‘畫’為名,行那輕浮窺伺……”
她眼中怒火灼灼,“那是辱我李師師!更是污了丹青清譽(yù)!這畫,不作也罷!”
她脊梁繃得筆直,如雪中青竹。
冷風(fēng)掠過汗體,激得她微微一顫,濕衫下肩胛骨顯出清倔輪廓。
那蒸騰的汗氣兒,混著皂角清氣,在寒夜里格外分明。
大官人被這當(dāng)頭棒喝驚得一愣,心中知道她誤會(huì),拱了拱手,聲音誠懇:“行首!息怒!萬莫錯(cuò)會(huì)!”
“在下所言,絕非輕佻。所習(xí)畫技,乃求真之法,以炭摹形,以線寫實(shí),務(wù)求毫厘不爽,筋骨畢現(xiàn)!”
“此技之難,不在畫皮描骨,反在這裹身的衣裳!”
“畫那不著寸縷的人體,只需按部就班,勾勒骨點(diǎn),敷陳肌肉,光影隨之,形神自顯。此乃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循理即可!”
他話鋒一轉(zhuǎn),手指在空中虛虛劃過衣紋的走勢(shì),滿是無奈:
“然一旦著了衣衫……唉!這才是登天的難處!”
“這軟布附于活體之上,或繃緊如鼓面,或堆迭如云絮,或垂墜如飛瀑……千般皺,萬種態(tài),看似在布,實(shí)則根子全在底下那看不見的骨肉撐持、氣血流轉(zhuǎn)!”
他重重一嘆:“我如今這素描功夫,火候尚淺!畫那靜物死物,或可勉強(qiáng)肖似。但要透過這層層布料,”
他指了指李師師汗?jié)竦囊律溃熬珳?zhǔn)捕捉其下支撐的肩峰如何頂起,脊溝如何陷落,肋骨的弧線如何牽引布紋走向……如何飽滿如何豐腴,都是難上加難!”
他搖頭,神色無比鄭重:“實(shí)是力有未逮,畫技粗疏!若強(qiáng)行為之,畫出的必是僵直木偶披著死布,徒惹行首笑話,更辱沒了行首這活色生香的真態(tài)!此乃技不如人之憾,絕非心存邪念!”
月色如練,潑灑在李師師精致的小院中,也映照著她方才因驚疑而微微漲紅的絕色芙蓉素面。
她方才心頭兀自突突亂跳,怒氣密布,一雙剪水秋瞳緊緊鎖住眼前這位大官人,但見其神色端凝,眉宇間不見慣常的浮浪,反透著一股子少有的鄭重。
見他目光不閃不避,落在自己臉上,竟似有幾分坦蕩。
李師師胸中那股無名業(yè)火,本是騰騰燒著,被他這認(rèn)真模樣一撞,竟似滾湯潑雪,嗤啦一聲,焰頭便矮了下去。
她暗自啐了一口,心道:“莫非是我誤會(huì)了他?”
李師師面上漸漸和緩下來,只拿眼風(fēng)兒在他臉上刮了兩遍,那點(diǎn)怒氣終是隨著吐納,絲絲縷縷化在了涼浸浸的夜氣里:“這大官人……此刻倒不像扯謊!”
卻見面前這俊朗邪氣男子又笑道:“無論如何,承蒙李行首容留一晚,這樣如何?為表謝忱,在下先為行首畫一幅頭像小像。若行首瞧著在下這手筆……”
“還堪入目,覺得在下尚可托付一二,那余下的事體,咱們?cè)傩煨靾D之,從長計(jì)議,如何?”
他話鋒一轉(zhuǎn),頓了頓:“等在下回去再磨煉些時(shí)日,畫技精進(jìn)了,再來為行首畫一幅‘全身穿著齊整’的富貴圖!全憑行首心意定奪。”
李師師聽著,長睫微垂,心思在肚腸里打了幾個(gè)轉(zhuǎn)兒。畫個(gè)頭像,倒也無甚大礙,權(quán)當(dāng)探探他的虛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