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忘了自家的根本!莫要因這虛銜,就染上了那些酸文人的倨傲習氣。太師爺最不喜的,便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斤兩的…!”
那森冷的目光在兩人煞白的臉上盤旋了片刻,翟謙的語氣才又稍緩,帶著點品評的意味:“……今日觀你二人行事,倒如上次一般知進退,明規矩,這很好,說明西門大官人是個懂事的大人物!”
“這份給太師的禮單……”他袖筒深處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捻了捻那藏著的東西,“更是近日府里收下的數十份禮單中,難得的周到、體面!我這心里……懸著的石頭,才算略略落下了一角。在此處,我便先與你西門府上道一聲‘恭賀’了。”
這番話,糖里裹著砒霜,蜜里藏著鋼針,又是警醒,又是敲打,末了還綴上點甜頭。
來保和玳安“噗通!”“噗通!”兩聲悶響,兩人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
“大管家金口玉言!字字珠璣!小的們便是肝腦涂地,也銘記五內,永世不敢忘!”
“小的們回去,定將大管家這番天高地厚之恩、金玉良言之訓,一字不敢增,一字不敢減,原原本本稟告家主知曉!絕不敢辜負了太師爺和大老爺待我西門府的天大恩典!”
翟謙垂著眼皮,虛虛向前一拂,聲音里也透出幾分真摯的溫度:
“罷了,起來罷。過了今日,不出意外,你家主人也是體面人物了,你們……是他跟前得用的人,往后見了我,這些磕頭碰響的大禮,倒也……可以免了。”
來保和玳安起身,口中只迭聲應著:“是!是!”
大管家身子微微前傾,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此刻閃爍著赤裸裸的、看透世情的寒光:“你們大官人做的很好,不枉我最看重的便是他沒有讓我失望”
“世人常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可笑之至!”
“那‘情義’若真如泰山般重,為何只舍得送一根輕飄飄的鵝毛?是那泰山太重,壓垮了送鵝毛的驢背?還是那‘情義’輕得本就是一張薄紙,只配粘在鵝毛上隨風飄?”
“這世道,從來是‘禮’有多重,‘情義’才有多重!‘禮’是秤砣,‘情義’才是那秤桿上掛著的分量!”
“沒有真金白銀、實打實的好處做底子,空口白牙的情義,在權勢跟前,比那鵝毛還不如!鵝毛還能搔搔癢,這虛情假意,連門房的狗都懶得聞一鼻子!”
翟謙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與鄙夷:
“看看這相府門前,每日里抬進來的是些什么?是鵝毛嗎?是那等哄孩童的玩意兒嗎?不!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是價比連城的珊瑚樹!是能延年益壽的海外仙方!這才叫‘禮’!這才配得上‘情義’二字的分量!”
他目光如刀,刮過來保和玳安煞白的臉:“那些捧著鵝毛,還妄想靠幾句虛情假意就叩開潑天富貴、攀上參天大樹的人!蠢在不知世事深淺,壞在妄想以虛火烹油!”
“這等人物,心浮氣躁,腳跟虛軟,連一陣小風都經不起,在這權勢如刀山火海的宦途里,能扎得住根?只怕還沒等攀上高枝,自己就先被那點虛火燒成了灰,連那根鵝毛,也早被風刮得無影無蹤了!”
“你家大官人知禮數,更懂禮物,深悉這一點,這讓我很放心,!”翟謙說完,仿佛耗盡了興致,重新靠回椅背,恢復了那副深潭古井般的模樣:“鵝毛…呵,鵝毛入得相府門?以為自己是官家呢?”
那最后一句輕飄飄的反問,帶著無盡的諷刺與寒意,仿佛面前站著自己這些年接待的無數自以為是的人。
翟謙似乎還想交代什么,他捻了捻手指,目光在來保和玳安臉上逡巡片刻,嘴唇微動,卻又仿佛顧忌著什么。
最終只是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水面,那未出口的話語,便隨著蒸騰的熱氣,無聲無息地消散在了暖閣的空氣中,只留下一絲令人心悸的懸疑。”
直到那李管事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滑進書房,垂手斂目,細著嗓子低聲道:“稟大管家,太師爺那頭,剛進了一盞老參湯,此刻精神頭兒正足,可以引見了。”
翟謙這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頷,將手中那成窯蓋鐘輕輕擱下。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玄底金線團花錦袍的襟袖,連一絲褶皺也不容存在,這才緩緩起身。
“跟著。”翟謙吐出兩個字,他當先而行,步履沉穩如淵渟岳峙,踏在厚厚的地氈上,無半點聲息。
來保和玳安如同被兩根無形的絲線提著的傀儡,大氣不敢喘一口,連腳步聲都屏得細若游絲,生怕驚擾了這府邸深處主宰著無數人命運的龐然巨擘。
穿過翟謙那已然極盡雕梁畫棟、富麗精雅的院落,又接連過了兩道有虎背熊腰健仆把守、垂花門緊閉的月洞門,眼前的景象陡然一變!
庭院深深,氣象森嚴。
合抱粗的楠木巨柱撐起高闊軒昂的廳堂,屋脊上的琉璃瑞獸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威重的光澤。
抄手游廊下,雁翅般侍立著數十名青衣小帽、垂手肅立的仆役,個個泥塑木雕一般,眼觀鼻,鼻觀心。